◎囤粮中三◎
岔道林这个位置有些偏僻, 夜间一般没人会往这方向走。
树叶被风吹得窸窸窣窣响,后山林子里,不知名鸟类发出尖利难听的叫声, 掌柜被一个少年用不知从哪儿找来的绳子捆在一棵大树上。他背后便是漆黑的林子,前面是伙计们手忙脚乱检查粮食的动静,那十来个打手被举着大刀的卫大虎吓唬了一遍,命令他们去把板车上挑拣出来的新米搬去他指定的地儿,那里站着两个拉着张臭脸的少年, 他们双手抱胸,冷眼瞧着他们上下搬抬粮食。
看着打手们高大的身躯, 往常不是在倒夜香便是在镇上四处游荡寻零工伙计、日日把腰都弯到地底下的少年们内心慌的不行。但大哥说了,再慌再怕也不能表现出来,得把气势做足,便是不晓得啥叫气势,就摆出自己最不高兴的样子,若是还不会, 那就拉着脸, 别做表情,更别笑,尤其是不能笑得谄媚,更不准对别人弯腰,今夜得把腰杆挺直了!
点头哈腰已经刻进了他们的骨子里,他们还是头一次处于被别人“畏惧”的位置,以往都是他们默不作声只晓得干活, 只求管事手头的鞭子别抽到他们身上。
他们头一次举起了“鞭子”。
黑夜里除了风在吹, 没有一个人说话, 胖掌柜被捆在树上吓得浑身直冒冷汗, 他的腿根处弥漫出一团水渍,一股尿骚味飘出去老远。
打手们沉默着搬运粮食,伙计们脸色煞白抖着身子把发霉的陈粮碎米坏谷子检查出来,足足堆了有四五十袋。
卫大虎的脸色随着越堆越高的坏粮而越来越冷。
一袋粮若有二百斤,五十袋便是一万斤,三十两银子统共也就买三万多斤粮,他就能往里头给他掺三分之一的坏粮!何况这还没完!
丢出来的粮袋愈发的多,卫大虎都气笑了,他举起大刀便把眼前的一袋粮食给劈开。好么,便是眼下天黑瞧不真切,闻也能闻出一股潮湿发霉的味儿,这还吃个屁啊,他抓起一把发霉的坏粮便大步走到胖掌柜跟前,二话不说塞他嘴里:“你们王记粮铺倒是挺会做生意,三十两银子只给我十五两银子能吃的米是吧?”
卫大虎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五官生得冷硬,拉下脸来恶狠狠盯着人时,别说被他抓着硬吃坏粮的胖掌柜,便是被他用一两银子雇佣来的狗儿兄弟们也吓得浑身一个激灵。
卫大虎没了耐心,他直接举起大刀横在掌柜脖子上,从身上摸出三十两银子,强行扯开他的衣襟把银子塞入他怀里,冷笑道:“今夜你收了我的银子,若是不老实把我要的粮食给我运来,那缺多少袋粮,你们就用多少颗人头来换!”
“咳咳咳。”胖掌柜呸呸呸想把嘴里的粮食吐出来,他越是想吐,吞下去的便越多,没舂过的谷子拉得他嗓子眼生疼,他咳得眼泪都出来了,瞪着一双通红的眼,一脸狼狈看着卫大虎,惧怕之余却没忍住威胁他,“你就不怕我回头报官吗!”
“哈,报官?”卫大虎现在很不开心,他想过这玩意儿会黑心,但没想到他能黑成这样,他用刀背拍打他的脸,用锋利的刀刃对着他,冷笑,“我若怕官,还敢进山当土匪?”
“啥?土匪?你不是猎户吗???”
卫大虎胡诌:“你不会真以为我亲娘给我生了十几个兄弟,三十几个侄子吧?我们青山寨几百号人口,会怕那几个官兵?”
几百号人??不是,他怎么没听说附近哪座山有土匪啊,还几百号人?定河镇啥时候成土匪窝了?
“不然你以为我买这么多粮,我一家三口能吃三万多斤粮食?笑话,我又不是饭桶,一顿要吃三斤米!”卫大虎用刀拍他的脸,不耐烦道:“你收了我的银子,就得一斤不少把粮食给我送来,我只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若是一个时辰后我没看见粮,我就把你脑袋割了挂在树枝上,天亮了自有鸟寻来啃食。”
胖掌柜又吓尿了,卫大虎嗅觉灵敏,立马闻到一股尿骚味,顿时嫌弃的直皱眉。他往后退了几步,把玩着刀身,嗓音低沉:“咱们进山当土匪的手头都沾了几条命,咱们大当家不愿意和王记粮铺过不去,支我下山来买粮食,可谁晓得有些人给脸不要脸,既然是先你不讲道义,那我冲动之下做出啥过激行为,也是可以理解的。你说对吧?周掌柜?”
胖掌柜抖着身体,哆哆嗦嗦点头。他也不是啥蠢货,听出这土匪是在威胁他,他又不是定河镇本地人,咋晓得这四面环山的偏僻破地儿是不是真有土匪,不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他妹子可是给大老爷生了个独子,等他外甥长大继承这偌大家业,有得是他这个亲舅舅的好日子过,他咋愿意折戟在此处?
别说三万斤米,他便是要十万斤,和他的小命比,那都是个屁!
“我,我我这就叫人去粮仓运、运米,好汉,大、大侠,你且等等便是,等等……”胖掌柜是真的怕了,他尿都吓出了两泡,裤衩子湿漉漉贴着大腿根,凉的他浑身上下都在发抖。
卫大虎冷哼一声,抬了抬头,狗儿大哥立马抓了两个伙计过来。卫大虎抱着大刀站在一旁,也没看他们,他望着漆黑的夜色,神色莫名。
他越是这般,胖掌柜越是害怕,胸口的银子硌得他心口疼,那日他扛着头狼王尸体走在街上的画面再次浮现在脑海里,惊惧中,那头狼幻化成了他的样子,这土匪扛着他的尸体招摇撞市,周围百姓望着他们指指点点,胖掌柜吓得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上下牙齿磕磕撞撞,抖着声儿对站在他面前的粮铺伙计道:“我脖子上的印章,你拿出来,现在立刻马上去粮仓运粮食,一刻都不准耽搁,更不准跑!”
两个伙计眼神闪烁,胖掌柜立马恶狠狠地瞪着他们:“你们家住在哪里我都晓得,你们若是敢跑,别说这土匪会不会一气之下带着他的土匪兄弟找上你们家,把你们家人全杀光,便是我不得好了,你以为你们能跑得掉?”他生怕这群伙计因为害怕自个偷偷跑了,回头时间一到,他交不上粮食,土匪真一气之下把他脑袋割了挂在树上喂鸟。
那可是大刀,真真实实的大刀!哪里是区区一个猎户能搞来的武器,他后头必定有人!这也是胖掌柜害怕的原因,若只是一个猎户,他怕个屁啊,可他怕大水冲了龙王庙,便不是龙王,是个地头蛇他也不愿招惹!
他来定河镇是绕青梅的,不是来送命的!
两个伙计哆哆嗦嗦从他脖子上取下印章,牙齿打架,抖着声儿说:“掌柜的放心,我们不会跑的。”
胖掌柜深深看了他们几眼:“想跑之前就想想家中老父老母,已经成亲的就想想娇妻幼儿,你们是愿意自个死,还是连累全家人一起死。”
伙计吓得浑身一抖。
“磨磨唧唧干什么?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到点我可就要数数割脑袋了!”卫大虎在一旁冷声道。
“我们,我们得叫些人帮着推车。”其中一个伙计小心翼翼开口道。
“行,你们自己点人。”卫大虎似笑非笑看着他们,瞧着半点不怕他们跑了。
他越是如此,伙计越是害怕,别说被掌柜威胁,便是他现在放他们离开,他们也不敢走。只要掌柜在他手里,他们就不敢跑,不然回头全家老小都要赔进去,他们是知晓的,掌柜的亲妹子是府城大老爷的爱妾,生了儿子的那种金贵人儿,像他们定河镇这两家粮铺,在大粮商眼里就如那毛毛雨般半点不看在眼里,区区几万斤粮食,咋可能有独子的亲舅舅重要?只要掌柜的亲妹子吹吹枕头风,他们跑得了初一也跑不脱十五,他们不敢跑。
去粮仓运粮的全是伙计们,十来个打手还在哼哧哼哧把粮食往山里搬,不是他们老实,而是他们但凡有啥小动作,只是和自己人眼神交流一番,那群人便举刀威胁。
只要他们老实搬东西,他们就没啥反应。他们虽是打手,但也仅限于在普通人面前抖抖威风,一旦遇到真正的土匪,他们立马就乖顺了,让干啥就干啥,只要别把刀架他们脖子上。
狗儿的兄弟们这一晚过得是恍恍惚惚,他们脸上糊了不少黑灰,有夜色的遮挡,保证没人能看清他们的长相。他们听好心人的话,啥话都不说,就拿着刀站在一旁威胁人,十几个兄弟分成三波,一波盯着捆在树上的掌柜,一波站在岔道林望风,还有一伙儿则在随着打手们山上,放粮食的地儿就在上头不远,之前好心人领这他们走过一次,黑灯瞎火的,他们也全靠摸索,反正看不清周围。
他们如今也知道了那一袋袋里头装的都是粮食,若是不心动那是假的,粮食啊,他们从出生到现在就没见过这么多粮,之前听好心人和胖掌柜说话,有足足三万多斤呢!
当然,得是剔除掉旁边那一堆陈粮碎米烂谷子的,但也有近两万斤呢!
如果他们有两万斤粮食,别说今年冬日里饿肚子,便是明年,后年,他们都不怕了。
可是想归想,却没有一人敢生出霸占的心思,便是手头握着大刀的狗儿大哥也从未有过黑吃黑的想法。他们人多又如何,在那个和山岳一般高壮的汉子面前,他们这群人怕是都不够他一个人揍,他连大粮商的掌柜都敢威胁要杀了他,难道会怕他们?
若是他们出了啥事,家里的阿婆弟妹们怕是真的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打手们一趟一趟沉默着运粮,漆黑的夜色里,只有他们粗重的喘息声。
在这股压抑的氛围里,胖掌柜连呼吸都不敢太重,他的心脏随着一个时辰的期限即将到来,而伙计们还未把粮食运来而跳得愈发的快。
他偷偷看向抱着刀站在不远处的高大土匪,在心中暗自祈祷,希望那群蠢货可千万别做蠢事,更别去报官什么的,他眼下就想赶紧把粮食运来,然后他们“钱货两讫”,甚至怀里的三十两银子他都觉得烫手,和他的命相比,三十两银子算啥。
千万别节外生枝,千万别节外生枝……
他们若敢去报官还是叫人来围剿这些土匪,别人他是不知道,但这群土匪在逃跑之前肯定会顺手把他脑袋给割了!
胖掌柜闭着眼,浑身大汗淋漓,他整个人犹如在河里泡了一圈,尿骚味混着难闻的汗臭味儿飘在空气中。
随着最后一袋粮食被扛进山里,四周愈发安静,胖掌柜的双腿抖如筛糠,若是没被绑着,他眼下怕是已经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了。
就在这能把人压抑死的氛围里,熟悉的车轱辘声从远处传来,胖掌柜猛地睁开眼,他眼中焕发出生的光芒,急切地探头朝着来时的方向望去。但他夜视能力一般,只能看见漆黑夜色,倒是卫大虎终于动了,他抬步去了岔道林路口,打头的便是之前那个问他要人的伙计。
一群人累得满头大汗,见到卫大虎,他们双腿发软,直接就累趴在了地上。还,还好,终于是赶上了,鬼知道他们这一路经历了什么,有人想跑,他抓着人就揍了一顿,又是威胁又是劝慰才把人压住,紧赶慢赶去了粮仓,还好地儿也不算太远,他有掌柜的信物,守粮的人也没为难他,晓得他们之前往里头塞了不少坏粮,眼下一个个狼狈跑回来运新粮,定是遇到了硬茬子。
反正有掌柜信物,回头有啥事也怪不到他们头上,他们爱运就运呗。
卫大虎照样检查了一番,手刚插到粮袋里,脸上就露出了笑容,这手感就对了嘛,早这么老实哪有这些破事儿,浪费他时间。
他笑着朝狗儿大哥点了点头,狗儿大哥便一脚踹在坐在地上歇息的打手身上,压低嗓子凶道:“坐什么坐,赶紧起来扛粮食,敢偷懒仔细你们的脑袋!”
一群打手敢怒不敢言,继续起身扛粮食,胖掌柜在一旁眼巴巴望着卫大虎,磕巴道:“他,他们都把粮食运来了,你赶紧能放了我吧?”
卫大虎理都没理他,狗儿大哥福至心灵,叫兄弟们把瘫坐在地上的伙计们抓到山上来。不管听见他的吩咐而脸色骤变的伙计们,候在一旁的汉子少年们立马一窝蜂上去拿起板车上缠粮食的绳子,拎小鸡仔般把他们拎起来,三人一棵树,把他们全给绑了起来,随后薅了把树叶塞进他们嘴里。
正在扛粮食的打手们吓得身子一个踉跄,结果不等他们反抗,屁股蛋就挨了一脚。狗儿兄弟们也扛起了粮食,跟在他们身后凶道:“都给老子手脚麻利些,再磨磨蹭蹭就把你们腿给砍了!”
打手们满心凄惶,不知他们这是啥意思,明明都把新粮运来了,他们说好放了他们的,眼下啥意思啊,都给绑树上?他们说话不算话要杀了他们吗?
一伙人吓得浑身直冒冷汗,却不敢反抗,生怕自己当了那出头鸟,刀子落在自己头上。就这般来回好几趟,才把粮食全给扛了上去。
子时,正是灵异志怪话本里经常出现的时辰,林子愈发黑暗看不清前路,他们把装满粮食的袋子丢到地上,若是夜视能力较好的人便能看清地上堆了近两百袋粮食。
当最后一袋粮运上来,打手们被压着下了山,随后在胖掌柜和伙计们的四周,依旧是三个人一棵树,所有人都被绑了起来,嘴里被塞满了树叶子。
胖掌柜见他们二话不说便丢下他们进了山,他歪着脑袋呜呜呜想说话,手脚却被捆着动不了分毫,挣扎间,他怀里的三十两银子落了出来,他见此,双腿一个劲儿蹬着,试图闹出动静来,他想说这三十两银子他不要了,他也不报官,他只要他们放了他!
可无论他如何踢踢哒哒,周围都只有风吹过的声音,窣窣作响,伴随着山里深处的怪异鸟叫声,吓得他们心脏砰砰直跳,冷汗直流。
走了,这伙人就这么走了?丢下他们走了??
卫大虎带着狗儿兄弟们去了放粮食的地方,一群汉子少年们默不作声扛起粮袋,沉默着跟在卫大虎身后,就这般走向了更深的林子里。
四周一片安静,只有踩在树叶上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哼哧哼哧,扛着两百斤粮食的少年们累的直喘气,但没有人喊累,更没人说话,他们像暴雨前搬家的蚂蚁,排成一条长龙举家搬迁。
他们不知要去哪里,不知还有多久才到目的地,卫大虎带着他们东拐西绕,许是一刻钟,许是更久,最后他们停在了一处平坦地界。
卫大虎把肩上的两袋粮食丢地上,看了眼抱着把大刀站在不远处的爹,对身后的众人道:“丢这儿就行,抓紧时间把剩下的扛上来,扛完最后一袋,我就带你们下山,把银子给你们。”
狗儿大哥也看见了卫老头,虽然是个老头,但不知为何,他不太敢直视他的眼睛,他像一头暮年的老狼,瞧着好欺辱,但那双老眼中藏着一生的血雨腥风。
他们沉默着把粮袋丢地上,接着又跟在卫大虎身后下了山,继续扛。
就这般沉默着往返数次,一群人累得双手发抖双腿发软,这趟路程远比打手们扛进山的要更远更难行更漫长煎熬,这世上果然没有好赚的银子。
当最后一袋粮食扛进山,卫大虎从身上摸出一两银子递给了狗儿大哥,他在漆黑的夜色里把这个沉默的年轻汉子打量了一遍,他没错过初时这伙人晓得这些袋子里装的都是粮食时,脸上藏着难以掩饰的躁动。但最终,这股蠢蠢欲动被他们压了下来,卫大虎很满意,故而他给钱特别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