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金榜题名的进士,本该是第一批坚定执行女帝当年所颁律令的人,然则她们也仍然不能免俗,一旦跻身仕途、站稳脚跟后,就要想方设法地壮大自己的家族,而首先解决的,便是那子嗣传承的问题。
是以尽管《东律》中已有规定,要求这些科举取士的官员,十年后才能向礼部报备行嫁娶之事。不过她们倒好,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让成婚,就想方设法地先将未婚夫以堂弟名义接入府中供养,实则是同正常妻夫一般诞育子嗣,待日后十年期满,再补办嫁娶婚礼。也有那只想要子嗣,等着之后官途亨通再攀个高枝儿的,会先于府中蓄养几房家伎,生几个女儿教养,十年期一到,家伎送人,主君入府。如此,子嗣和主君都有了,一家子齐全,从此便是家族勠力同心,直奔青云而上。
“小姐。”春颂一声呼唤,打断了裴乐之的思绪。
“怎么了,春颂?”
“此次给顾府的小定礼,主母的意思是,当筹备周全,不可失了礼数。”
“母亲说的对,况且圣上亲自过问,咱们就隆重地办吧。”
“哎,小姐……春颂会好好办的。”
“没事的,别叹气春颂,既然都是合作,咱们把面子做足,日后也能好聚好散不是?说点儿别的,快去把这次的赏赐单子给我看看。”
春颂噗嗤一笑,从袖里摸出了张长长的礼单:“都在这儿了,小姐!”
裴乐之本是随口胡诌来开导春颂的,然而说着说着,她便觉得如此也未必不可行。虽则她和顾榴石关系一般,也各有所谋,但裴府确实因着这桩婚事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封赏,并不算亏。
另外,在此次进士官嫁娶一事上,裴乐之还从沈是真的评价中得到了启发。原本前几日裴乐之和万松从街上回来,只知道是十年前的进士齐齐嫁娶,待得回府后沈是真一说,方才意识到这些人所选的时间过于敏感,如此拂女帝面子,恐怕不是好事。
后来的事情发展也的确与沈是真所言无二,虽然女帝明面上将此事轻轻揭过,还让礼部通过了众人的婚嫁申请,只是已成婚的李光纪外放至并州做刺史,且不许携带家眷,其余人等,婚期都按良辰吉日分散排到了几个月甚至一年后。这怎么看,也怎么不像是帝王的厚爱之举,无非就是比张柘锦提议的集体贬官好一点罢了。
官场上的道理,何尝不适用于细微人事?况且除此之外,裴乐之这回在街上第一次感受到古人的红事气氛,她心中还是觉得十分有趣,不由想自己也算是第一次成婚,第一次放小定,那不如认真点儿,正好体验一把纯正的三书六聘流程。再说,如今既已和顾榴石达成协作,又把一切面子都给他做足了,以后二人好聚好散,也多个朋友多条路不是?
如此一番计较,裴乐之不由面上笑容更甚,当下就拉着春颂又喊上万松,一起进府库挑了个琥珀佩,以做此次的核心定礼。然而不知怎的,一整块浑然天成的琥珀落在裴乐之眼里却总觉得单调,她想了想,最终打算在上面改造一番,也向顾榴石展示一下自己的“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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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巧不巧,裴乐之举着琥珀细细端详的时候,正碰上回府拿东西的方祁。后者见了裴乐之,立马掉头,一瘸一拐却也仍要走得飞快。
“方祁?站住!”
方祁不应,步子迈得更大。
“方祁,我叫你站住!”裴乐之说着,就将手中琥珀丢给万松,而后自己又几步小跑上前,直至将方祁拽停。落在后面的万松摇了摇头,将琥珀纳于袖中小心放好,这才远远跟了上去。
裴乐之将人袖子拽着,一直拉到假山石边:“全都好了?跑这么快!”说着说着,裴乐之又想起是自己那日失态,才作弄的方祁很有些惨,遂又皱眉低头咳嗽了一声,问道,“还疼不疼?”
“你管我干什么?又死不了,还能用。”方祁说着将自己胸前的衣襟一扯,“怎么,小姐想要在这儿办?”
裴乐之眉头紧拧,伸手替方祁合拢衣襟。后者冷笑起来,就着裴乐之的手又要去扒自己的衣裳:“我一不如顾公子尊贵,二不如丹夫子志存高远,所余唯这一张脸、一副浪荡身子,小姐什么时候想要都是可以——”
裴乐之抬起手腕的那刻,方祁下意识偏头一躲。
这个当下,两人都愣住了。
片刻后,方祁慢慢转头,直视裴乐之的眼睛:“怎么,我说错了?我没有说错,是小姐一直不知道真实的我是什么样罢了。我就是胸无大志,寄人篱下,言行放荡,这就是我。小姐何必费那些苦心?那些病患感不感谢我,我不在意的,救不救人,于我都没意义。”
“方祁。”裴乐之看了看自己悬在空中的那只手,有些懊悔,“对不起。可是你想,若你只是全部依靠着我,倘或一日,我也向马二姐一样将你随意送人呢?”
“哈?哈哈哈哈……”方祁突然笑起来,却是笑中带泪,他的胸口起伏,很有些上气不接下气,“送人?哈哈哈哈,送人……”
太伤人了……
裴乐之话说出口,很快就深深闭眼眉头紧锁,再睁眼时,她看了看方祁,叹道:“对不起。”裴乐之转身,向万松的方向走去。
“等会儿再去找些好的药来,夜里让既安务必帮……他上药。”
“万松明白。”
良久后,直等到这四周只剩他一人,方祁这才缓缓蹲下身来。他伸手,沉默着抚上自己完好的左脸,无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