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医生叫他进门,直接说:“轻度焦虑,我给你开点安神的中成药,一日两次。”
颜烟一愣,“为什么不进行谈话疏导?根据量表就能得出结论?”
医生眉头一皱,“要谈话去挂心理科,下一个。”
实习学生叫号,下一个病人进门,擦过颜烟身旁。
病人太多,工作量太大,任务繁重,医生没法为他一个人耗费精力。
颜烟又重新挂号,等待到下午,终于被叫进诊室。
“我怀疑我有自恋型人格障碍,因为我父亲有。”颜烟直白地说,他不想再浪费时间。
“你为什么认为你父亲有?”医生问。
颜烟一项项列举,像是将童年重新回顾一遍,一个小时,他还没能说到离开江宁,时间已到。
自恋型人格障碍不会感到愧疚,更不可能怀疑自己有病,甚至主动来医院就医。他只是生活压力大,有点焦虑,平时注意放松心情就好。
如果还想做疏导,下周再来。
医生的结论如此。
颜烟没有质疑,毕竟他非专业,但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药,他不敢带回家,就在公司吃。
但这药根本无用,因为本就不对症。
他的失眠愈发严重。
渐渐的,他能睡着的夜晚减少,清醒的夜晚增多,甚至一周里,只有两天能睡着。
回家睡眠成问题,工作时积累负面情绪,似乎每件事都在与他作对,让他烦躁焦虑。
他不主动和段司宇吵,也注意不要“挑刺”,以为这样就能改善。
可现实总向着相悖方向脱离。
他最大的问题是态度,而不是行为。
他闭嘴,在段司宇眼里,是一种冷暴力,而如果他反驳,段司宇就会更生气。
嫉妒的种子已经种下,焦虑只会使情况雪上加霜。
这年除夕夜,段司宇终于可以回家,扬言他必须一起去,不然就两人挤在家里,从天亮做到天黑,谁都别想感受春节的气息。
颜烟最终去了。
一大家子人,聚在合院里,年夜饭,麻将打牌,除夕晚会,小孩放无声的烟火,很传统的过年方式。
宇亿梦不在,在奥勒陪宇筠芸,段司宇的母亲。
而段司宇几年来头一次回家,一进门就被人簇拥,左一句“哟,大明星来啦”,又一句“司宇这性格能谈上朋友,真够稀奇”。
“闭嘴。”段司宇全然不讲脸面,依旧嚣张,拉着颜烟远离。
他们去了段司宇从前的房间。
“这些书竟然都还在。”书柜里,是段司宇从前看的书。
古典音乐史,流行音乐历史,完全音乐理论教程,调性和声......
拉开书柜,颜烟拿出一本,很厚重,他虽看不懂内容,但仍小心翼翼捧在手心,仔细翻看。
因为每一页都有段司宇做的笔记。
字迹干净,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写不下的地方,就贴一张便利贴折好。
他总说段司宇是天才,是天生瞩目的远星。
而他一直不愿承认的事实是。
段司宇和他一样努力。
他们确实是日与月。
他是月亮,不会发光,羡慕远星,既是天才又万分努力,所以自惭形秽,甚至阴暗地嫉妒。
可他一点也不想远星坠落,受到他影响。
因为他也很爱段司宇。
世上真的会有人,既真心爱一个人,又嫉妒对方吗?
颜烟不知道,但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他一定要解决这个问题。
第二次请假看医生,他未再去医院,而是去了心理诊疗室,一对一,长时间,2500元/时。
价格很贵,但颜烟不在乎。
睡眠无法好转。
医生就给他开了诊断证明,去医院拿抗焦虑的药,趁段司宇工作或睡着后,他再服药入睡。
两次疏导,医生建议他辞去工作,休息一段时间,因为工作是他负面情绪的最大来源。
颜烟辞了。
但因为要强,他没法忍受自己待业,更不想让段司宇知道,所以他每日装作出门上班,实则坐在咖啡厅里,自己接单外包项目,维持收入。
咖啡厅里有学生兼职。
负责点单的是个大四学生。
“我跟我男朋友,不对,该叫前男友分了。”人少时,学生与店长闲聊。
“为什么?你们俩感情不是一直挺好?”店长问。
学生摇头,“他明知道我保研去杭大,最近一直让我留在北城,直接工作,不然就分手。”
“为什么?”
“他考研失败,嫉妒我,见不得我好呗,恶心死了。”
颜烟下意识抬头,望向说话的学生,以及对方脸上嫌恶的表情。
察觉他目光,学生侧头看他,“您好,需要什么?”
“不用。”颜烟收回视线,手指紧攥,那种溺水的恐慌感又至。
深呼吸几次,仍无法缓解,颜烟赶紧起身,收起电脑,跌跌撞撞走进洗手间,抖着手从包里拿药,干吞入喉。
如果段司宇脸上,出现那样的表情。
颜烟想,那会比让他死还难受。
药物逐渐起效,颜烟靠在门边大喘气,额头汗湿,像是打过一场仗。
手机震动。
是段司宇给他发的消息。
duan:livehouse的日期定了。】
duan:我们第一次约会的那家。】
约会。
那时他们还只是朋友,但段司宇却清楚记得,那里场地并不大,容不下那么多粉丝。
可段司宇还是把场地定在那里。
鼻子发酸。
颜烟闭着眼睛,没敢回消息,等心情平复,联系医生,说想提高疏导的频次,多少钱都无所谓。
一周三次,隔天一次。
过去,困境,人格,未来,逐个剖析。
他要强,是因为他陷入了一场长久的自证。
他从江宁逃离时,许下的誓言是,功成名就后会再回去。
为何是功成名就,而不是其他?
因为他潜意识中,还在想着要打败颜敬,要狠狠将颜敬踩在脚底,而他自己意识不到。
要强这个特质,让他一直处于紧绷状态,事事都要最好,无法接受失败。
一旦他发现,他可能会失败,无法功成名就,而伴侣却正好与他相反,是在走向成功时,他紧绷的弦就会断掉。
烦躁、焦虑、甚至嫉妒,负面情绪滋生,并不由自主涌向伴侣。
嫉妒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情绪。
人人都会嫉妒。
正常人嫉妒,等情绪消下去,转头便忘了。
但因为颜敬,他非常警惕嫉妒这种情绪,甚至病态地想剔除,所以才会焦虑,恐慌,甚至愈演愈烈。
该怎么办?他问。
医生的建议是,先离开负面情绪的源头,因为他既无法入睡,又恐慌发作,而数次发作的原因,都是怕段司宇发现他在嫉妒。
离开,指分手。
颜烟问有没有其他解决方法。
医生说可以让伴侣一起来疏导。
让段司宇一起来,等于让段司宇知道他嫉妒。
而他惊恐发作的源头,本就是怕段司宇知道。
一个死胡同。
终于,他不仅把工作走到死路,他还把爱情也走到死路。
春日才至,冬寒还未褪去
走出咨询室时,一阵狂风侵袭,吹开风衣的扣子。
但颜烟懒得去扣,甚至懒得系腰带,他像个行尸,沿着路走,从早到晚,几个小时,徒步走回家。
他推开家门,桌上是丰盛晚饭,屋内灯光昏黄,充满暖意。
段司宇扫他一眼,“演出在这周六,你没忘吧?”
“没有。”他摇头,换了鞋,坐到餐桌前。
他们安静吃完晚饭,段司宇将餐盒收进垃圾袋,拴好后出门,下楼丢弃。
阳台上的衣服收了。
浴室地板上的水处理了。
他不想段司宇迁就他,但段司宇已经在妥协。
性.事,吃饭,生活习惯。
下一步是什么?
人格?
让段司宇从高傲变成自卑,变得和他一样阴暗?
让他的远星,彻底从高空坠落?
颜烟到阳台,点燃一支烟,忽然感到厌倦。
不是每件事都能如预期。
也不是努力就能有收获。
算了吧,他完了。
不仅人生完了,爱情也完了。
周六时,段司宇早早出门,先到现场。
等人离开,颜烟折返回家,收拾好行李,而后叫车赶去livehouse。
场地小,灯光老旧,但这一切,都不妨碍段司宇熠熠生辉。
因为远星,无论身在何处,都会光彩夺目。
现场粉丝热情,而他站在不起眼的人潮里,被热闹包裹,终于不再恐慌,几个月以来,第一次感到安心。
颜烟想,还好他谨慎,早早去看医生,约束自己的言行。
如果他意识不到他的阴暗与嫉妒,他根本不敢想象,他会把段司宇变成何种模样?这场livehouse还会不会有?
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只要他现在放手,远星就会一直在高空。
颜烟勾起笑,真心实意地高兴,但同时,泪水也成串,无自觉往下流,浸湿衣领。
身旁有个男生以为他过于激动,递过来一张纸,他接过擦掉眼泪,说声谢谢,在倒数第二首歌时转身离开。
回到家,颜烟坐在沙发,等待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争吵。
段司宇不会同意,颜烟知道。
所以他只能一遍遍说“我不爱你”,并在心里不断道歉。
最终,还是段司宇妥协,颜烟赢得了这次争吵,却再无力气去拖行李箱。
他就这么出了门,两手空空,迎着晨风,走向初升的太阳。
日光温暖,象征无垠的希望,但颜烟很清楚,他走向的不是希望,而是末路。
不过没关系。
他愿意用他的末路,来换远星永不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