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计划,翌日才该回去。
但段司宇开着车,随意行驶,漫无目的在街角与交叉口绕,终是在夜半时绕回了家。
花园中夜灯大开。
怕引擎声惊动颜烟休息,索性,段司宇将车停在大门外,徒步进门。
他不在的这半月,花园又变模样。
池塘中的假荷叶被移除,水蕴草和梅花藻取而代之,锦鲤穿梭其间,水声涌流。
或是因找到池水恒温的开关,不再怕动植被冻死,颜烟随教程开始改造,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曾经荒芜的花园,如今生机勃勃。
杳无人气的房屋,充满生活气息。
颜烟早已独立,本就能做好所有事,如果不是因为他,也不会变得脆弱、逐渐绝望,甚至一度打算放弃、寻死。
如果没有他,在知道自己患癌后,颜烟也许会积极治疗,而非直接断了生的念头。
段司宇背靠在门边,直愣愣,人生头一次胆怯至此,没法进屋面对颜烟。
这个点,颜烟一定睡了,但段司宇仍不敢进。
因为他是罪魁祸首,无意识作孽六年之久,他竟然说“脆弱”是条正确的路,让颜烟更依赖他。
凛冬已至,寒风呼啸。
风沙刮得脸颊生疼,痛意却不及心口处的一分。
被冷风吹到脸麻,直到晨光破晓,天幕褪去一丝黑,段司宇方才进门。
绕到卧室门前,他又顿住脚步,无声伫立良久,转而走到书桌前。
桌上月球仪仍在忽闪,电流声滋啦响,似接触不良。
段司宇垂眸凝望,想到他那时为颜烟花了钱而高兴,殊不知颜烟买月球仪的寓意,就觉得讽刺。
他怎么能只看得见自己想看的东西?而对颜烟崩溃的信号一无所察?
——没事,慢慢来。
——等你养好,你想做什么,我都带你去。
每次他的“安慰”,都以自我为中心,这并不会让颜烟好受,只会让颜烟觉得未来遥遥无期,再无法做回正常人。
加速颜烟崩溃的因素,是他。
天彻底亮时,空中落下雨丝。
入冬以来,北城还未下过雨,整个冬日也就几场雨,偏偏一场落在今天。
不知多久,卧室的门开了,慌忙的脚步声渐近。
段司宇没转身回头,视线仍落在细雨中。
很快,腰从后方被搂住,颜烟握住他的手,“怎么这么凉?”
段司宇嘴唇微动,良久无法答话,最终说出口的,只有一句喑哑的“对不起”。
“没关系。”似毫不犹豫,颜烟回应。
颜烟根本不知道他在为什么道歉,就直接原谅?
就这么纵容他到极致?
段司宇再无法忍受,拉开颜烟的手,转身想爆发,想坦白一切,最好是听见颜烟的责骂与怪罪,这或许能让他好受。
但当对上颜烟平静的神色时,段司宇猝然噤了声,哑口无言。
颜烟已经知晓。
肖卓会将结论告诉他,自然也会告诉颜烟,因为颜烟同样是“病患”,有权知道真相。
四目相对。
那双漂亮眼睛里,并无一丝责怪,只有深切的担忧。
或有几分钟,他们安静对视,雨声似停止。
“......为什么?”段司宇声音发干,“为什么说没关系?”
为什么不怪他?
为什么要无止境地宽恕他?原谅他?分明,他带给颜烟的爱,远不如伤害来得多。
“我嫉妒你,你不也说没关系吗?”颜烟仰起头,额头相贴,用最亲昵的姿势轻轻靠近。
“你嫉妒我,是因为......”
段司宇想说是因为他,颜烟却先摇头,轻触他的唇,阻止了后半句话。
颜烟声音极轻,“我遇见你的时候,你才19岁,而我已经24岁,是个大人,就算要细究,也该由我承担大部分责任。”
用年龄来划分责任。
为让他好受,颜烟竟开始说这种荒谬话。
段司宇蹙紧眉,费了极大力,才忍住涌上鼻尖的酸意。
“我做过一个梦,”颜烟说,“我梦见那年,我没有遇见你,我就独自在北城工作,咬牙坚持,理所当然落败,绝望,患病后选择放弃,最后没人为我收尸。”
“没有我,你不会落败。”段司宇低声说。
颜烟却摇头,“企业不适合我,遇见你之前,我已经选错路。如果没有你,我会一直孤独又痛苦。但是因为有你,那两年和现在,都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今后也会是。”
说着,颜烟再次仰头,轻触他的唇,眼神乞求,“所以你别放弃我,行吗?”
他怎么可能放弃?
他只是无法原谅自己,在这犯矫情,导致对方也不安,以为他要放弃。
“你至少该骂我几句。”段司宇俯身搂住颜烟,紧抱在怀中。
“我已经骂过你,”颜烟说,“我骂你目中无人,用下巴看人,还说讨厌你。”
“这些都是假话。”
“那我现在骂你,不也是假话?”
“......你对我太宽容。”
“你对我也很宽容。”
段司宇说一句,颜烟就抵回一句,铜墙铁壁一般,摧毁他矫情的难过。
北城冬日的雨一贯下不长,说话间,雨渐停歇,一丝日光拨开云雾。
“你这半个月,都在北城。”颜烟说。
他说谎根本骗不过颜烟。
段司宇问:“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都在室内和我视频,前面有过怀疑,昨天肖卓和我通过电话,我才确信你没有走,只是为了观察我。”
“......抱歉。”段司宇忍不住道歉,为这大半年的拖累。
“你总是不准我道歉,那你也不许向我道歉,”颜烟语气认真,“是我主动要求你带我出去工作,你不能因为无心的失误,就否定所有努力。”
无心的失误。
这么大的错误,被颜烟说得轻飘飘。
手臂收得更紧,段司宇垂头,鼻尖覆在颜烟侧颈,汲取体温与味道。
段司宇很清楚,只要他请求颜烟永远跟随,为他停暂,颜烟一定会答应,因为爱他。
但他不能这样。
他不想失去颜烟,也不想再让颜烟惊恐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