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我温然笑道,示意他保重,方出垂花门。
他虽松了手,却一直站在门口望着我与权淑媛。
辞别中宫后,一出凤仪宫,权淑媛哀叹一声,微不可闻,连带着齐腰襦裙上缀的真珠在日光的照射下亦如同一颗颗滚圆的泪珠,散不尽哀凉,吐不尽悲苦。
我疑惑道:“娘娘为何唉声叹气?”
“你没瞧见中宫那样,待稚奴太严苛了些。”权淑媛吁出一口气,面上满是心疼。
“此言极是。然则哪个母亲不望子成龙呢。”我淡淡笑道。
举目望去,前方御花园尽显漫天飞舞的白嫩粉末姿态,一朵朵雪花早已不再落下,然则依旧显出面前一片洁白澄澈的云朵轻盈降下,覆盖在地上,令人不由得心生洁净之情。碍于此刻系初冬时节,固然寒冷了不少,凤羽池面到底尚未被冰冻住,依旧可见枯萎的荷叶如同残花败柳一般颓废在水面之上,深碧色的枯叶停驻在水面之上,愈加衬着水面如同一面古铜打磨而成的明镜一般,将天地万物尽数清晰地照应在里头。此刻时值寒冬腊月,大雁与燕子皆已然南飞过冬,自然鸟鸣销声匿迹,四周悄寂无声,毫无一丝人气,然则却依旧无能与与稚奴所居的宫室相比。我面前的此情此景固然夹杂着几分枯萎荷叶的破败之色,终究多了几分生机与活力,不比稚奴所居之处,那般死气沉沉,毫无人气,浑然一副灵堂之前的氛围,令人毛骨悚然。
此刻我亦回想起初入里头的场景,依旧不免唏嘘起来,犹如身临坟地墓地,才一迈入里头,随即刮来一股股阴寒的诡异之风。恍惚之间,念及里头富贵的境况,倘若再多一些白幡,只怕就真成了一场哭丧之礼。
“话虽如此,然则——”权淑媛微微张了嘴,眉眼间犹豫起来,并未说完,只转过头打量身旁景色,折一朵盛开在洁白雪景之中的雪白山茶花,持于手中,细指捏着花枝,不住地转动着,嘴角一缕浅笑,日光照射下来,在修长睫毛掩映下,面上微微笼罩了一层怀疑的阴翳,晦暗而数不清,终于问出了口,“妹妹看似颇喜爱稚奴。只不知妹妹为何接近稚奴?”
“殿下乃陛下长子、中宫养子,自然尊贵无比,然则妹妹绝非投其所好。妹妹所为,不过同病相怜罢了。”我心下感叹权淑媛当真聪慧,如斯女子怪道能安度己身,诞下皇帝次女。
“但愿妹妹所言属实。稚奴他命途已然——”权淑媛神态悲天悯人,依依愁绪,眼中泪光点点,梨花带雨,然则陌生如霜,微微夹带秋日肃穆之气,令人如遭刀削肌肤。
权淑媛娇滴滴的梨花带雨模样乃宫中最为人称颂的一道美景,如秋雨般细腻湿润,亦如春雨般细涓不断,哽咽时断断续续,断人心肠,哀泣时如嫠妇一般清幽,令人徒生悲伤,直入心肝。宫人纷传,当初皇帝正是看中她清丽姿容中一缕若有似无的清愁,方径直册为丽仪纳入御殿。
我如何不知此意:她绝不允我将稚奴视作平步青云的踏脚石。
停住脚,我对她屈膝行礼,语气郑重,面色肃穆,“妾妃自然明白。妾妃亦可对天起誓,从未有过利用稚奴争宠之意,不过同病相怜罢了。”
恍若时光停顿在这一刻,静静瞧了我半刻钟,权淑媛方破颜笑道,如紫薇初绽、绿梅沁端、赤菊千瓣、黄莲光灿,明柔朗圆,“但愿本宫并未看走眼。妹妹且行,本宫先回去了。”
“恭送权淑媛。”我在她身后恭敬行礼道。
眼见她迈着莲步往德昌宫方向缓步走去,似一团轻雾,蜿蜒开来,散发一地的柔和,我喟然叹道:“难得权淑媛系这般人物。”
此时日色初霁,太阳微微露出半张脸而已,日头暖阳之下,大地回春,降生温意,催得细雪化水,霜冻解寒,化作一道道滴落在花叶之上的水渍。自御花园闲闲漫步,色泽丰富之景再次如幻霞彩云般摊开,极为朦胧,碧绿荡漾,雪白飘摇,朱砂点缀,迷雾漫漫。昨夜的霜风先入梧桐树中,继而伴随着缭乱的星光之色,衬得眼前美景格外山明水涟,浅黄、深红之色的山茶花亦在如此的背景烘托下,显得格外鲜妍妩媚。
“主子日日这般,当真劳心劳力。”莺月见我一副深深思量的神情,不由地心疼起来,劝说道:“咱们回听风馆好好歇一会子吧。”
“现下不过劳心罢了。”我轻笑一声道,抚过颈上敛敏所赠的南海珠链,洁白温润,细细琢磨起来,只见日光下竟有淡淡粉色的光辉浮现在眼前,光泽极甜腻软柔,“若不劳心,便是劳命。你瞧这宫里,哪个叫人省心?连权淑媛之流亦非至纯之人,遑论咱们了。中宫地位至高,琽贵嫔已与柔嫔联手,侯昭媛与懿嫔一党。朱顺华虽说有与我交好之意,终究不如袅舞、婺藕与敛敏。”言谈之间,脚步愈加悠闲起来,只觉日光照射下来,格外柔和,叫人不复寒凉之感,只一味地心生燥热。
此时临近正午,回了听风馆,凌合亲领了承文并几小内侍将午膳摆在东暖阁圆桌上。食罢,我以茶漱口,以山楂蜜解饭后油腻。凌合波澜不惊地候于食桌旁,只待星回、霜序收拾了盘碟,由二小内侍抬回去。
入宫至此,我已将倚华、凌合视为心腹:如此人物,办事虽一丝不苟,然则心中极有沟壑,极难对人忠诚。然则一旦心生忠诚,便至死不回头。在这波谲云诡的御殿之内,能得她们二人忠心,我定余生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