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缓缓抚摸着他的头发,听见他的哽咽声渐渐停止,情绪也渐渐平复,便知道他已经将我的话听了进去,心中只余无尽叹息。
楚赦之曾把自己和纪晓棽的对话悉数告知于我,寥寥数语,我便大概了解了纪晓棽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正因幼时过怕了苦日子,所以才对荣华富贵有了更多的执念,一朝得到走捷径的机会,便再也禁不住诱惑,将自己拱手送上。他与毕罗衣的龃龉由此开始,后面的一切苦果也在此隐隐埋下伏笔。
纪晓棽并非是非不分,即便年少时没有看清,在毕罗衣“死后”的这些年里也已经明白了自己当初交出去的到底是什么。这些年,他一直清醒地沉沦在祥云班班主和那群嫖客给他编织的黄金梦中,直到“桃林客”梁晟的出现,唤醒了他心中对真情的渴望,以及一直压抑着的、对毕罗衣无比复杂的情感。他真的对“桃林客”接近自己的原因一无所觉吗?恐怕未必。但他一直在控制自己不去怀疑,以至于事情败露后,他的绝望比真正一无所知的人更深——那仿佛是一种冥冥中注定的报应,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而所有人,都只是别人手中的棋子,被命运裹挟的可怜人。
“所以,不要放弃,至少不能在真正害你的、把你们当棋子的人伏诛之前放弃。”我从简悟松的手中接过一碗新的麻沸散:“纪晓棽,你还不到三十岁,也从未做过杀人放火这样不可饶恕的罪行,只因为曾经走错的一步就要赔上一生,你甘心吗?”
纪晓棽感受到了药碗上散发的热气,他意识到了这是什么,死死咬着牙关,控制住了因疼痛而发抖的手指,稳稳地抓住了那只碗:“你……是谁?”
我笑了:“我就是那个被你一眼瞧出根本不懂曲谱转折,只会照着别人写的戏折生搬硬套的人。”
“…….原来是你啊,”纪晓棽轻轻说:“怪不得,我喜欢你的词,我给了那个人我的信物,就是想让他带你过来。可惜这辈子,我大概是看不到你长什么样子了。”
“但你和他说过,戏谱第一次排出来的时候,要唱给我听。”我扶住他端着药碗的手:“在这世上,谁人没犯过错?但凡不是罪大恶极之人,没有人可以剥夺他人改过的机会。纪晓棽,你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有机会堂堂正正地站在所有憎恨你,轻蔑你,把你当玩意儿的人面前,让他们知道,他们看错了你。”
纪晓棽嘴唇轻颤,似乎想说什么,又憋了回去。他不再犹豫,将碗里所有麻沸散一饮而尽。
见这次一滴药都没有浪费,我方才松了口气,吩咐简如松准备其他用具:“麻沸散发作还有一会儿,一会儿肯定还是会有一点疼,但不至于熬不住,睡一觉吧,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我信你。”
纪晓棽心里很清楚,既然前天找到自己的“林煜”是为毕罗衣而来,那么面前这个和林煜一道的人无疑也有一些问题要问自己。他身边还有那么多人,分明有一万种方法可以逼问;或是像纪晓棽以前见到的那些沽名钓誉的嫖客那般,拿虚无缥缈的诺言随意哄两句,说不定当时濒临崩溃的纪晓棽还会帮着说服自己,可这个人统统都没有。纪晓棽眼睛瞎了,但他的心没瞎,相反,谁是真情,谁是假意,他反而比眼睛完好时看的更清楚。
“灵渠。”纪晓棽觉得自己的上下嘴皮已经开始感觉不到了,怕自己没说清楚,他还重复了一遍。
他说的没头没脑,但也不难猜测是关于什么的,我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的情绪刚稳定下来,确定要现在说这些吗?”
“梁晟,那天晚上,我是去找他的。我得了他的回复,说是老地方见。”纪晓棽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但是,给我回复的人,其实根本就不是他。”
“那天,我去的比约定的时间晚。”纪晓棽道:“自从林煜问了我师父的事,我心里一直很乱,本来只是一次普通的见面,我却突然改了主意,我想趁所有人没有防备,当天晚上就跟他一起离开这里。所以我多耽搁了 一段时间在班里搜罗琐碎银子。”
“结果我到的时候,却发现他没来。”纪晓棽的手指蜷曲了一下,又恢复平静:“我很生气,只想胡乱砸东西,却意外发现了别人给他的信。这才知道,他接近我的原因除了套话便是利用我传递消息。信没有署名,时间也不连贯,缺了很多,但墨香最新的一封便是让他去灵渠关卡待几天,后面的我还没来得及看,班主就来了。然后我后背一痛,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简悟松,”我没有丝毫犹豫,当机立断:“分一半人去灵渠关卡,速去。”
话音未落,我突然感到脚下一阵颠簸,再是剧烈摇晃,若非简悟松垫在身下,只怕会直接摔到地上。
“是地动,殿下,我们先出去!”简悟松连忙扶起我,又差人去抱纪晓棽,从客满宅冲了出去。
“您没事吧?刚才可有东西砸到?”简悟松关心道。
“没事,多谢你了。”我皱着眉头:“震源不是这里,但应当也不远。得提醒官员,早做准备。”
“等等,”我一时有些辨不清方位:“你们说的灵渠关卡,在什么方位?”
————————
与此同时,正在杀的起兴的楚赦之脚下一晃,他惊愕地望向湖面,只见湖水如沸腾的蒸锅,水汽蒸腾,波涛汹涌。巨大的涟漪在船舷旁激荡,湖水形成一股股巨大的漩涡,仿佛要将整个船只吞噬。
楚赦之稳住身形,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湖心处,一股神秘的气息弥漫开来,压抑着整个湖面。
“这是……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