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茜病了,是脏病,曾经让上流人士流连忘返的诱人容貌此时只剩病态的皱纹,不到三十岁的她却像行将就木的老太太一般,躺在床上忍受仅有的贫困潦倒。
往日不再,没人邀请她跳舞,没人邀请她喝酒,没人再夸她美貌如花。
她失去了一切,她的爱人,她的美貌,她的儿子。
十年前,霍德尔1108年。
弗莱姆帝国的使团车队驶入圣卡尔都的城门,他们即将在这座古老的帝都中敲定一份合约。
围观的人们欢呼雀跃,这是霍德尔的胜利。
车内的众人垂头丧气,这是弗莱姆的战败。
外围的女人牵着孩子神色复杂,她的男人并未随着胜利凯旋,一个月前她收到了一份抚恤金。
马车远去,女人轻叹一声,牵着儿子远去。
懵懵懂懂的男孩一遍又一遍问爸爸在哪,女人一路苦着脸一言不发。
到了,母子来到帝国数一数二的娱乐会所黑美人前。
抬头望着那象征堕落之爱的黑色玫瑰,女人心中思绪万千。
一年前,在冬日帝国的暗中支持下,弗莱姆帝国对霍德尔发动侵略战争,同一时间,东边的撒古拉国也出兵来袭,霍德尔腹背受敌。
泽维尔大人挂帅出征,她的丈夫应征入伍,这个软弱了一辈子的苦工毅然决然报名参军。
女人得知这件事时只觉得荒唐,可下班后回到家,她看到一向不爱争斗的怂包男人正在用刀子打磨长矛。
仿佛受到欺骗,又仿佛看到了幻觉,女人气急败坏地踢开一地的工具,厉声质问:
“你什么意思!看不起老娘了是吗!”
男人没有看她,默默地捡回工具继续加工。
“说话啊!当初你求婚时可说好了不轻视我的工作!”
“我没有轻视你。”男人轻叹,终于抬头,露出红肿的双眼。
“你……”
“我想给你和儿子更好的生活,如果我能活着回来,你会收到五十金币,足够解约,还能开一家杂货铺。”
女人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蹲下身子抱住刚哭过的丈夫。
“抱歉,我害怕,我怕你回不来,我不想要金币,我只要你和儿子。”
“可是结婚时我答应过你。”男人哽咽,“我们的儿子一定要在正常人家长大。”
女人只是低声抽泣。
男人拍了拍她的后背,“亲爱的,别担心,泽维尔大人这么厉害,一定能带我们回来。”
“你必须回来,不然我就当一辈子的风尘女,让你坟前全是绿草!”女人恶狠狠地说道。
“好好好,我会回来的,我答应你,老婆。”
他回来了,可回来的是他的骨灰盒与金币。
她抱着骨灰盒泣不成声,掉在地上的袋子里装着两百枚闪闪发亮的金币。
听说那个男人在攻城时冲上了城墙,别人都被赶下去了,就他死也不退,最后被被砍成肉泥,他受到了泽维尔大人的嘉奖,抚恤金分文不少地送到她的手上。
跑腿的小官告诉她,她的丈夫是英雄,可是……
平时的他被她掐一下都得惨叫着求饶啊。
“一定很疼吧。”女人哭干了眼泪。
“妈妈,我们要进去吗?”
男孩稚嫩的声音打断女人的回忆,她望向那扇星光大门,摇了摇头。
“不进,永远不进。”
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披头散发的女人骂骂咧咧地被扔下车。
“我是特里尔先生的女人,你们这么对我他会弄死你们!”
车上的人面无表情地拉上车门,马车随即绝尘而去。
疯女人想追上马车,但刚跑两步便摔倒。
她哭丧着脸,回过头,看到向她伸手的妇人,
“乔茜,你还是回来了。”
“我不要你管!”乔茜不客气地打开伸来的手,狠狠瞪了一眼后跑进了会所。
“妈妈?为什么那个阿姨要进去?”男孩不解地问道。
女人慈爱地摸了摸男孩的头,语重心长地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你父亲给了我们新的选择。”
“走,去吃你最爱的肉酱面。”
男孩没有像往常一样欢呼,而是问道:“爸爸也去吃吗?”
女人抚摸儿子的手停住了,但也只是一会。
“嗯,他会一直陪在我们身边,虽然看不见。”
母子二人手牵手走向人间烟火,白鸽飞过,留下三道长影。
乔茜回到了黑美人,明明一年前她离去时发誓永远离开。
那个男人明明答应了她,可短短一年时间他便腻了,忘了一切誓言。
从老板的办公室出来时,乔茜的衣衫比来时更加凌乱,两侧传来同事们的嬉笑声,她低着头,十米不到的走道仿佛无穷无尽。
“哈哈哈,这个蠢货,以为勾引上贵族,结果才一年就被抛弃了。”
“看她当初离开时的神气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去当皇妃。”
“哈哈哈,你们瞧她那眼神,小心晚上找你们。”
“好啊好啊,我也想尝尝,贵族的情妇和一般的情妇有啥不一样。”
“哈哈哈哈!”
在嘲笑声中,身心俱疲的乔茜回到了房间,她缩在角落,止不住地哭泣。
霍德尔西征军凯旋,数万军人光荣回家,娱乐场所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进入火爆期,这也是乔茜能被重新接纳的原因。
乔茜受到了关照,就和那个清洁工说的一样,偷腥的男人都很好奇她和别的情妇有什么不一样。
九个月后,乔茜生下了一个男孩,没人知道他的父亲是谁。
五年后,年过半百的清洁工特瑞牵着脏兮兮的男孩来到乔茜的房间外,正巧客户一脸满足地出门。
特瑞进门,正好看到对着镜子补妆的乔茜。
“麻烦。”乔茜回头随便瞧了眼,便再也没看一眼。
“乔茜,他只是个孩子。”特瑞一如既往的好脾气。
“关我什么事,他又不是女孩!”乔茜不耐烦地说道。
这已经是她第三十三次丢弃男孩。
“妈妈……”男孩受到惊吓,软糯糯地抱着特瑞的大腿。
“别叫我妈妈,你个野种!”
乔茜发怒,扔出的盒子砸在特瑞的身上。
“特瑞叔叔。”
特瑞挡在男孩身前,这才避免男孩被铁盒子砸破头,他自己却重重咳嗽起来。
“哼,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出生在这地方的男人更不是。”乔茜看也没看两人,回头继续补妆,也许是心情不好,频频失误。
“我们走吧。”特瑞摸了摸男孩的头,牵着他转身出门。
走道中时不时能听到污言秽语,就和来的时候一样,特瑞捂住了男孩的耳朵。
“哟,这不是特瑞吗?你又去捡儿子了?”迎面走来的几人有男有女,都是这里的服务员,见到特瑞便出言嘲讽。
特瑞没有理会讥笑,牵着男孩离开,却被挡住去路。
挡路的是一个面色不善的肥婆,看她戴着一堆闪闪发亮的首饰便知道她是个贵族,她来这里是要做什么?抓奸吗?
“把他卖给我吧,反正这个孩子出生在这里不会有未来。”
男孩好奇地抬头,可看到对方侵略的目光时,他怯怯地躲到特瑞的身后。
特瑞自然察觉到了这一点,他摇了摇头。
贵妇冷笑,一摆手,身边的保镖便拿出一张钞票,面值一金币。
特瑞不为所动,在贵妇的授意下,保镖又拿出九张。
特瑞咽了口唾沫,却还是摇头,握紧了男孩的手。
特瑞的反应逗笑了贵妇,她拿出一打钞票,拍了拍特瑞苍老的脸颊。
“你以为我在和你交易?”
一百钞票落在地上,贵妇不容置疑地开口:“他我是一定要带走的,现在跪下捡还来得及。”
特瑞苍白着脸,双腿不停颤抖,佝偻的脊背弯的更狠了。
男孩恐惧地抱紧他颤抖的大腿,一双眼睛不敢再睁开。
几个保镖一拥而上,分开了两人。
“特瑞叔叔!”
特瑞被推倒在地,倒在那一地的钞票中,眼睁睁看着男孩被拖走。
他不敢看男孩绝望的眼神,他害怕在噩梦看到。
他听不见周围的指指点点与唏嘘,直到一个人走过来捡钱。
他掐住了对方的手,声音悲愤交加。
“乔茜,他是你的儿子。”
乔茜不以为然,“一个价值一百金币的儿子,确实值得。”
“他是你的儿子!你为什么不珍惜!”
乔茜挣脱他的手,嫌弃地擦了擦,然后继续捡钱。
“乔茜!在你眼中钱比儿子还重要吗!”
乔茜停下动作,扭头看他愤而落泪,不禁嗤笑,
“你个为了还赌债卖掉妻子女儿的人渣有什么资格说这话?”
特瑞被戳中痛点,悲愤,悔恨,懊恼,绝望,一切又一切的情绪只能化作泪水。
他曾有一个幸福的小家,有不那么漂亮却老实的妻子,还有听话懂事的女儿,她们不嫌弃自己仅仅是个清洁工,每天不管多晚都会等他回家。
可是那一天,亲手毁掉了自己的家庭。
他被朋友拉去喝酒,喝完便听到对方炫耀,一个晚上就赚了一千银币,给老婆买了最新的兽皮大衣,儿子也送进了学校。
在他的追问下,朋友指了一条明路,一条将他和家人推向深渊的不归之路。
第二天,特瑞揣着一袋银币,心虚地回到家里,推开门便看到等了一夜的妻子。
为了安抚妻子,他拿出了所有的银币,只说是大人物赏的,真实来历他不敢说,妻子想追问,但女儿醒了,便没多说。
钱来的这么容易,特瑞没了老实干活的心思,以往的勤劳好男人整天就泡在赌场里。
赢的钱越来越多,特瑞在虚无缥缈的富贵中忘乎所以,以至于不止一次辱骂追问他的妻子。
从来没被他骂过的妻子落泪了,他也恢复了理智,决定收手,为了妻子女儿还有未出世的儿子。
可是,来到赌场拿回本金时,朋友告诉他,今晚有个贵族要来,赢了他的话奖品是男爵头衔。
特瑞心动了,只要获得男爵头衔,他就是贵族了,他的妻子是贵族夫人,他的女儿是贵族小姐,儿子从一出生就是贵族少爷。
于是他停下了离开的脚步。
他以为自己会和往常一样获得胜利,然而他再也没获得幸运女神的眷顾,他输的一塌糊涂,之前赚的钱输的一干二净,还倒欠了赌场的钱。
往日的亲密好友换了张脸,狰狞可怖,他带着一大帮人,架着特瑞闯进他的家中。
二十年了,特瑞至今仍记得妻子女儿被带走时那绝望的眼神,每个晚上他都会梦到,男孩被带走时一定也一样。
“不,不,不!”特瑞发狂地撞倒乔茜,在她的怒骂声中冲出会所。
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特瑞找不到男孩,想要张嘴,却又愣住了,那个孩子没有名字。
可笑,那个男孩出生起就不受待见,他的母亲连名字都懒得取。
一直到深夜下起大雨,特瑞失魂落魄地回到会所,推开房门,却看到梳妆台前的乔茜,她掩着面似乎在哭。
“都说了没必要,白费力气。”
乔茜擦了擦脸,又拿过钞票数了数,可数了好几遍总是到一半就数错,次数多了她没了耐心,重重放下。
“滚,我要休息了。”
特瑞一晚上没睡,一旦睡着,他一定会梦到失去妻女的那一天,她们会和男孩一起,绝望地看着他。
夜尽天明,特瑞如行尸般去上班,来到黑美人的门前,一个男孩躺在那里。
特瑞以为是幻觉,可他走近一看,真的是那个男孩,他似乎淋了一夜的雨,睡在地上面色通红。
特瑞摸了摸男孩滚烫的额头,便意识到他生病了,抱起他就往医院跑。
深巷中的小医院里,医生面无表情地看着咳嗽的男孩,只说了一句话,“准备交费。”
特瑞掏空了全身的口袋,凑出一堆铜币,呈给医生。
医生嫌弃地看着那几枚发黑的铜币,捏住鼻子扇了扇,“我会给他开一天的药。”
交不起住院费,特瑞抱着喝完药的男孩回到会所。
会所的人对他们避之不及,纷纷让道,特瑞不在乎,他敲响了乔茜的房门。
乔茜不耐烦地打开门,在她身后是脱到一半的客户,因为好事被打断而面露不悦。
“你儿子病了,需要钱。”
乔茜这才注意到特瑞怀中的男孩,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眼睛是湿润的,可她很快变回不耐烦的表情。
“钱钱钱,我给你行了吧,以后别带他出现在我面前!”乔茜骂骂咧咧地从柜子里拿出几张钞票扔到门外。
特瑞默不作声,弯腰捡起钞票,头也不回地离开。
特瑞买了不少食物,包括肉,为男孩熬了肉粥。
过了几天,他听说有个大臣家里失火,被挖开时地下室有不少小孩的尸骨,这让特瑞吓坏了,叮嘱男孩平时不要乱跑。
男孩似懂非懂地点头,又问道:“那我能去找妈妈吗?”
“不行,你妈妈很忙。”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男孩每天窝在小屋里,等着特瑞回家,每次他回来都会带好吃的。
有时半夜,男孩受不了特瑞的鼾声,会偷偷跑出门,他不敢跑太远,就坐在屋子外面静静聆听夜风,数着天上的星星。
有时他出门时会听到动静,每次都会吓得他跑回屋内,好几天不敢再出门。
有时特瑞鼾声小点,他乖乖躺床上,却又听到女人的抽泣声,本就胆小的他这个时候会把脑袋缩进被子里,等抽泣声停止才探出头。
又是五年过去,这五年间发生了很多事,马斯克叛乱,利威尔叛乱,斯巴达克叛乱,兽人犯边,撒古拉卷土重来。
帝国内忧外患,泽维尔大人带病复出,再一次挽救帝国。
特瑞想报名参军,可惜因为腰病没能通过。
这天,和往常一样,男孩跟着特瑞去看妈妈。
“乔茜那家伙也是倒霉,居然中招了。”
“听说那个男人被小姐骗光了全部财产还染了病,就到处报复。”
“天使之爱那边也有人中招了,真是太可怕了。”
男孩似乎意识到什么,松开特瑞的手冲向妈妈的房间。
推开门,他看到的是卧病在床的乔茜。
“妈妈!”
男孩推了推母亲,女人憔悴无神的面容微微动了动,睁开空洞的双眼,看到男孩的那一刹那闪过若有似无的光芒。
“你来干什么!笑话我吗!给我滚!”乔茜推倒了男孩,可不管她怎么打骂,男孩照样扑过来。
“乔茜,你打孩子干什么!”特瑞冲进来扶住男孩。
“我打我儿子用得着你管?”
“你承认他是你儿子了!”
乔茜哑然,坐在床上抱头痛哭。
“你以为我不想认他吗!我是他的母亲啊,我生下了他啊。”
“我就是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的,这辈子已经完了,他不能和我一样……”
“妈妈。”男孩轻轻扶住乔茜。
“别,妈妈脏。”乔茜推开男孩,却还是被抱住。
“妈妈不脏,妈妈最美。”
“孩子,妈妈对不起你啊!”
看着抱成一团的母子二人,特瑞心中同样伤感,毫无防备地被人推开。
进来的是黑美人的老板,一个贼眉鼠眼的中年胖子,和他一起的是虎背熊腰的女管事。
“哭什么哭,还让不让做生意了,有病就去治,别污了老子的地。”
“好,我去治,我去治。”乔茜怕极了两人,下床就去拿钱。
“不用了,得过脏病的女人治好了也没人要,你给我滚吧。”
乔茜没有理会,她拉开抽屉,抽屉里的钱却被一只大手抓走。
“我的钱!还给我!”
乔茜被推倒,爬起疯魔般的扑过去抢钱,被一脚踹翻。
“不许欺负妈妈!”男孩扑过去咬住了对方的大腿。
“你个野种,松嘴!”高大威武的保镖怎么也拽不开男孩,大腿传来的剧痛令他面容扭曲。
于是他抽出棍子狠狠砸在男孩头上,男孩头上很快出现血迹,昏了过去。
“疼死我了,狗崽子,我打死你!”一群人围着男孩拳打脚踢。
“住手!他还是个孩子!”特瑞被人拉着,只能无力嘶吼。
“不要,不要,住手!我不要钱了!”乔茜扑过去护住儿子,苦苦哀求,等暴行结束她已经遍体鳞伤。
“哼,你染了脏病坏了我的生意,这点钱就当赔偿,滚吧!”
三人被赶了出去,特瑞扶着母子二人离开,那些喜欢说风凉话的同事们这一次始终没有出声。
晚上,在简陋的屋子里,乔茜醒了。
“特瑞,你说我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
特瑞沉默,他和乔茜的母亲是同乡,当初乔茜的母亲就是被人欺骗感情,拐卖到黑美人,后来生下乔茜,父亲是谁无从得知。
后来乔茜的母亲人老珠黄,被老板送去边境,再也没回来。
乔茜因为是女孩被黑美人留下,训练,用来招待达官贵人。
乔茜成年的那一天,她的初夜被一位贵族买下,她也动了情,与对方海誓山盟。
乔茜以为自己能脱离苦海,可男人只是逢场作戏,一年不到就抛弃了她。
乔茜以为自己回来工作就能刺激到那个男人,然而她等了十年也没能等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