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萧鹤野深邃幽暗的眼眸一直盯着苏媞月看,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回响着刚才那几声“哥哥”。
苏媞月的声音还是那么……
悦耳动听。
啧。
目光从苏媞月身上移开,萧鹤野垂着眼,不由自主的想起一些往事。
他想起来了。
苏媞月确实是这样喊过萧鹤野的。
可那时候的他,终究让她失望了吧。
*
十年前,北凉遭遇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暴雪。
他记得很清楚。
那时候萧鹤野才十四岁,寒舟十三岁。
大雪降临前,他们流浪到了姑苏。
在城中乞讨了好几日,可破烂不堪的碗里只有半个又冷又硬的馒头。
雪越下越大,气温越来越低。
饥寒交迫的两人躲在一座破庙里避寒,可天不遂人愿,寒舟染上了风寒,高烧到昏迷不醒。
为了给寒舟找大夫,萧鹤野尾随一个穿着华贵的小公子,趁其不备抢了他的钱袋子提脚就跑。
可萧鹤野怎么也没想到,那位小公子身份显贵,看似只有一人,实则背地里有五六个强壮的家丁跟随保护。
衣衫褴褛,浑身散发着酸臭味的小乞丐萧鹤野就这样落到了他们手里。
姑苏的街道很宽很长,路面上的积雪很厚很厚,行人走路都极其艰难。
萧鹤野被人按在雪地里,从街头殴打到巷尾。
鲜艳的血染红了那一片洁白到晃眼的雪。
路过的行人看见这一幕,没人敢上前帮忙,他们要么站在远远的地方观望,看热闹。
要么就低着头,一言不发的匆匆离开。
凛冬的寒冷可以忍受,人心的冷漠也能理解。
身体的疼痛咬咬牙坚持下来,反而会让人更加清醒。
他什么都看开了,什么都接受了,可为什么?!
为什么?
他和寒舟那么拼命那么努力,只想好好活着都不行?
这两年,他们一直在往前走,向着温暖的,有花香的,有光的方向走。
一刻都不敢松懈,一刻都不敢停留。
跌跌撞撞的前行,即使遍体鳞伤也发誓要走出那一片冰冷彻骨的雪山。
好不容易到了姑苏。
人人都说,这是一座温暖的城。
可萧鹤野看到的,感受到的,依然是刺骨的寒冷和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人离开了。
留下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萧鹤野。
生命的气息如天空中飘扬的雪花,摇摇欲坠,随风散去。
人生无常,生死难料。
萧鹤野咳出一口血来,那一只长满冻疮的手指埋在雪地里,轻轻动了动。
那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次。萧鹤野如是想。
他死了,寒舟也会死。
死?
是一件很简单很微不足道的事情。
可是活……
却是另一回事了。
萧鹤野骨子里就有种透彻坚韧的硬气。
世人越要让他死,他就更要活着。
用力的活着,高高在上的活着,然后……居高临下的看着世人臣服在自己脚下。
上位者,睥睨众生。
掌权者,手握生杀。
萧鹤野在生死的临界点才真正明白,这世间没有冷暖,没有光明,有的只是强者和弱者之间的较量。
人,只有强弱之别,没有好坏之分。
……
出身高贵如何?
出身低贱又如何?
他就是要从一个任人欺辱的小乞丐,一步步走向那万人之上的位置。
然后,将这虚伪的人间变成腐烂发臭的地狱。
既然这世间,没有光明和温暖……
那就一起在地狱里,享受这无边的黑暗和无尽的寒冷。
萧鹤野用沾满鲜血的手掌撑在雪地里,一点点爬起,有气无力的靠在墙边。
挨了这么久的打,萧鹤野有些饿了。
他低着头,伸手抓了一把地上的雪塞在嘴里,面无表情的咀嚼着……
这雪里,沾了些他的血液在里面,那滋味可不太好。
哪有人吃自己的血,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萧鹤野就是那样的。
他喝过自己的血,别人的血,动物的血……
甚至是腐烂发臭动物尸体里的血和肉,他和寒舟都是能咽下去的。
车轱辘滚动的声音在不远处传来。
萧鹤野抬眸,冷冰冰的看着一辆奢华干净的马车从自己身边经过。
马车走了一小截,然后停住。
萧鹤野脊背靠着墙,一身狼狈。
他微微侧过头,眼角还淌着血,但萧鹤野却看清了从马车里走下来的那个小小的身影。
她一袭粉色毛茸茸的斗篷,粉白的小脸,头上簪着一只坠着流苏的金步摇。
一步一步的,朝他走来。
若不是步摇的声响,时时牵动着他的神经,萧鹤野会以为这是一场梦。
初次相见。
苏媞月还是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胖乎乎的,眼睛又大又圆,亮闪闪的……里面好像有星星也有月亮。
她孤身一人走来,身边的随从站在马车停下的地方,远远的看着。
苏媞月走到他面前,看着满身是血的他,怯生生的问:“你,你为什么不回家?”
萧鹤野直直盯着她,并未回答。
大抵六七岁的年纪,应该不懂得什么叫无家可归。
更不懂得,什么叫……有家不能回。
苏媞月见他一言不发,往前走了小半步,奶声奶气的问他:“哥哥,你疼不疼?”
萧鹤野:“……”
“哥哥,你饿不饿?”她又问。
萧鹤野依旧沉默,依旧是冷漠的盯着她看。
苏媞月低着头在身上翻了很久,这才从兜里找出一颗糖,然后小心翼翼的递给他。
萧鹤野上下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小女孩,然后又回过头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那几个随从。
眼底生出了一抹异样的情绪。
他吞了吞口水,点点头。
艰难的抬起自己手臂,向她伸开了手掌。
苏媞月把糖递过来,袖子底下露出一小截细白光滑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