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清了那些虚弱、沉重的手臂,看到了那些颤抖的手指。
它们都来自于周围的病人。
他看到了那些手臂、手指的主人。
他看到了那些虚浮的眼睛。
“……告诉我……”
“救救我……”他们说。
“……好痛苦……我在咳嗽……”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不想死……”
“救救我……”
“……这里还有怪物……它们就藏在我们之中……下一个死去的就是我……”
“治愈神疫的方法……我听到了……你知道……”
“告诉我”
“救救我……”
“我要死了……”
“救救我……”他们说。
楚楠张大嘴,他只感觉那些手臂、手指如铁索般牢牢地挂在自己的身上,他一动也不敢动,不知是害怕自己的轻举妄动会扯断这些脆弱的手臂,还是此刻的他也虚弱到没有了挣脱这些手臂的力量。
逃跑。
快跑!
有人在他耳边说。
他妈的。
楚楠对自己说。
啊啊,我知道,我大概知道,我应该是知道治愈这神疫的方法的,但是对不起,我不能说,杀死什么东西,‘杀死’这个动作,这个概念本身可以缓解你们的病症,但是我不能说,我不能在这里说!
该死!该死!早知道就去看看公会里的厨师有没有被这神疫感染了。
如果在这里说的话……这些人……他们……
楚楠痛苦地闭上眼,垂下脑袋。
这里流的血还不够多么?
“你们想知道治愈神疫的方法么?”
突然,一个严肃、沙哑的声音从虚掩的门后传来,接着,便是吱呀的门声,沉重的铁靴声,以及毫不动摇的,冷静到失去温度的呼吸与心跳——那位士官推开医疗所的木门,直直地踏入了这片破碎、压抑的空间。
兴许是那怪物的暴虐,它在出现的一瞬间就对周遭的一切展开了攻击,最初来到隐匿时它床铺周围的一位奥法骑士在攻击爆发的刹那便被杀死,随后的攻击接踵而至,两位坚持执勤的忙碌修女、以及在那床铺周遭的无辜病人,没有人逃得开,没有人逃得过。
那怪物剥去常人的伪装,用那隐藏在人类皮囊下的粉红扭曲巨大形体在这密集的医疗所中行进着、杀戮着、最终留下了大片大片铺洒在墙上、天花板上、地面上的碎肉与鲜血。
它们粘稠地滴落,仿佛一场泼洒在这封闭室内的磅礴大雨。
它们滴滴落在楚楠的身上、头发上,滴滴落在那士官肩上苍白的人面太阳肩甲上。
黎明守望者战团的士官无视那一切的狼藉,他踩着残躯、骨骼、冷漠地踏碎那些似乎仍在血泊中起伏的内脏,直直地走进这直坠魔窟的医疗所——楚楠这才注意到四周的情况、刚刚的动摇已经完全打破了他的精神壁垒,他动摇得连这里的惨相都没能看清……
“你们想要知道治愈神疫的方法么?”士官冷酷地幻视这些横躺在地狱中的病人们,沙哑地重复了自己的问题。
“……告诉我”
“方法……方法……”
“……救救我……救救我们……”
他们说,他们风一般呢喃,如远方山林间的幽幽鸟鸣。
“啊,那我就告诉你们。”士官沙哑地开口,他冷漠地幻视着四周的红与白,看着那些溅在被褥上的血点,看着那些在血泞中挣扎、苦痛的病人们,仿佛置身于什么邪异的献祭仪式正中。
他垂下视线,伸手拭去肩甲、那枚苍白的人面太阳上坠落的血珠。
不要。
楚楠颤抖了。
不要。
是谁和他说的?克罗格先生吗?该死,为什么,他是怎么知道的?
“不要……”楚楠颤抖着想要挣起,可那些挂在他身上的手臂此刻似乎真的成为了锁链,将他牢牢压在森图拉小姐的床前,他只能维持着这可悲的跪拜姿态,战栗着被四周躁动的呼吸声填满。
他垂下视线,看着那张熟悉的,虚弱的脸庞。
森图拉小姐眨了眨眼,轻轻地呼出如丝般纤细的气息。
她默默地与楚楠对视。
“我会保护你的,森图拉小姐,我发誓。”楚楠小声说。
他捏住了aibo剑的剑柄。
医疗所似乎陷入了故意的沉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所有的视线都挂在那人面太阳甲士身上,所有人。
病人,那些可能尚还隐匿在病人中没有暴露的怪物,那些被掀飞床铺,趴在泥泞中的伤者,他们齐齐地看着那高大健壮的甲士,他们的心脏罕见地、久违地碰碰作响起来,仿佛只是单纯解锁这个问题的前兆便足矣将健康与力量重新还到这具病躯之内。
楚楠低着头,仿佛等待刽子手落下刀斧的死囚。
还有一句话。
还有一句话的功夫,这里就将化为地狱。
“我,那位冒险者,所有奥法骑士,以及灰城内现在所有的健康者,我们能够治愈神疫,免疫神疫的原因……”士官仰面而起,深深地吸入满腹的血气,他闭上眼睛,似乎自己也被那即将脱口而出的残酷震慑。
“那原因,便是我们,受到了神皇的庇护!!!”
——什么?
楚楠愣住了,他呆涕地转过头,从层层封锁手臂的缝隙中看着那个昂首挺胸满面正气的奥法骑士。
——你说什么玩意?
“没错!正是伟大的神皇庇佑了我们,祂使我们可以免除这神疫,使我们可以在磅礴雨雾中行走而不迷失,使我们奔跑而不劳累,也正是他的指引让我们来到这里,发现了藏匿在市民之中的换皮者,你们这些尚且生存、还在呼吸的人,你们都毫无例外,全都受了神皇的祝福!”
那位士官面容铿锵,坚毅的眉宇间不带一丝动摇,他说得高亢激昂,已然学会了那位骑士长的神韵。
他重重捶胸,胸甲发出响亮的震响:“而那怪物想说的,将要说的,便是治愈这神疫的邪道,不同于这神皇的庇佑,没错,它要说的,就是让你们抛弃神皇,转而去信仰那些奴役人类,随意屠戮这世上一切生命的古神!”
他的声调越来越高,冷酷,严肃地审视着那些已经目光呆滞的病人:
“去信仰吧,去信仰那些古神们吧,如果你们是懦弱者的话,那便随你们的,去信仰那古神们吧,祂们自然会为你治愈这神疫,不过,你们也都会和刚刚那懦夫,那换皮者一样化身为温迪戈,化身为食人肉的渣滓!你们的伙伴,爱人,家人也都会被你们自己肢解、咬碎,活活吃进腹中!
如果这就是你们想要的话,那就背弃神皇,去信仰那些可憎的,使你们痛苦至此的古神们吧,去吧,背弃神皇的懦夫们!”他大声怒斥,伸手拔出腰间的长剑,那剑身立刻燃起火焰,将这士官的眼眸照的通彻透亮。
“只是在那之后,我发誓,你们都会和那怪物一样,被我黎明守望者战团的格列兹亲手杀死。”黎明守望者冷酷地说。
楚楠眨眨眼,突然垮了下去。
他伏在森图拉小姐的床褥上,闷闷地舒了口气。
他感到那些封锁在他背上的手臂一一失去力量,松垮了下去,自己那颗惴惴不安的心脏也终于恢复了平静。
他妈的。
他妈的!!!
他妈的……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