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悄悄离开溪边,回到家中拿着尖石在青石上,凭借着记忆把那两人以及姑娘的脸刻在青石上。自那以后,我便隔几天就能见到那个青壮男人拉着不同女子在溪边停留。”
慕汉飞拍了拍手,一旁的侍卫便从侧厅把七八个青石搬了上来,另一旁的侍卫把失踪的女子以及傅夜朝画出的画像展示出来。
众人一瞧,青石上的画像除了线条有些曲折外,与一旁纸上的画像别无二致。
巩功看得直冒冷汗,他依旧顽强抵抗道:“这,这两边画像这么像,肯定是你们诬陷的。他一个捉螺老翁怎么可能刻出这么逼真的画。”
慕汉飞刚想解释,在后面看戏的一位青年哎了一声,喊道:“这不是之前一直摆摊的字画老翁吗?”
这位青年一喊,一旁看戏的会稽百姓都仔细瞧了一下卖螺老翁。
咦,这就是之前在城中摆摊的字画老翁!
老翁勉强一笑,“我之前的确卖字画。但字画昂贵,又挣不了几个钱。我听说巩家小少爷特别喜欢吃螺,这才重新换了门当。”
这螺只有凌晨的最鲜嫩,巩朱嘴刁,只吃凌晨的螺。可凌晨水流湍急,青苔满布江石,一不小心滑倒,这命就跟着江流走了。
这清晨勾螺啊,是最容易要人命的,故很少有人前去勾螺。
再说巩家给出的价格那么低,这点钱怎么值得让人踩自己的命。
可是,就是因为那么点钱,实在没有那点儿钱就过不下去了,这才有人冒着生命危险去勾螺。
而苍天有眼,巩家作的恶果,也由巩家来埋!
慕汉飞恭敬地向老翁行礼。老翁常年送螺,自然知道告诉他们这些事情意味着什么。
老人前来,除了有性命之忧外,也有脸面被人踩在脚底的风险。
多讽刺啊!
云国未建,一身傲骨想为国效力,奈何战乱百无一用是书生;
云国建立,却已年老,会稽一战,有心无力;
会稽安稳,身体却再也支撑不起政务的劳烦,连之前供之生养的字画都忍了心丢弃。
傲骨铮铮,终于在这生活这个泥潭中弯下淹没。从前凌云壮志种种都变成了空,成为一种笑谈。
可身处泥潭,也想捧出一只螺,献给养他育他这片土地,哪怕因此被辱丧命。
慕汉飞看了梅齐一眼,梅齐拍了拍手,一个侍卫便把在一旁抖成筛子的小厮提到画像前,问道:“你可认识这些人。”
那小厮抖着身子,道:“小小人,认识这个人。”他边说,边抬起发抖的胳膊,指向那个青壮男子,“小人,小人陪巩朱游赏藏宝阁,他第一次请见跟巩朱要银子,就是,就是小人给取的。回来回来时,听到那人说,女童都送到了霄国。”
慕汉飞冷冷看向巩功,压抑着怒气道:“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巩功的脸已苍白,但他依然狡辩道:“这,这只能说明巩朱,巩朱他贩卖女童到霄国。可,可这说不上我巩家通敌卖国!”
傅夜朝没等慕汉飞出手,他折扇一甩,甩到巩功跪着的前方。那把折扇穿透茶叶与碎瓷,五分进了砖面,生生刺出一个洞。
巩功抖了几抖,嘴唇蠕动几下,不敢发声。
傅夜朝站起身来,道:“你还是不死心啊,一直在这诡辩。我,现在被你搞得很窝火。所以,从现在开始,不让你说话的时候,你给我闭嘴。”
巩功的脸再次青了一度。傅夜朝目光发冷,那眼神犹如刚刚那边折扇,可不同于折扇刺地,他那杀意贯彻的分明是他的命!
巩功不敢再说话。
傅夜朝拍了拍手,梅古开了一条道,让一人提着画面上的男子走了出来。
史余看见,脸上浮现出不可置信。他惊讶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巩功僵着头看向那人,身子一抖,瘫软在地。
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完了。
此时
南山
菅屦踩在青草上,发出索索声,草鞋上留下了青汁。
黑衣人忽然停住了脚步,把酒瓶夹在腰侧,蹲下身,掳了一把青草。他忍不住攥紧,在掌心留下苦涩的草汁。
低头沉默良久,这才起身,朝着前方走去。
到了一片柏林,一座简陋的墓碑出现在他的眼前。
—家师唐练之墓
——弟子慕汉飞、牧征鸿立
黑衣人有些踟蹰,他停在原地良久,直到滚大的雨滴砸向他的脸,这才往前走了几步。
离到祭拜之地还有几步,黑衣人便止步不再向前。
暴雨滴落在青草上,把根处的泥土打湿溅起,落满了他的衣袍。
黑衣人蹲坐下,把那束青草放在他跟前,拔下酒塞,把那上好的菊黄酒倒在那束青草上。
倒完一半,他举起酒瓶,不顾暴雨袭脸,仰着头把剩下的半瓶酒全部灌进。他喝完,把酒瓶往身后一抛,原本拿酒瓶的手摁在地上,仰着头大笑。
可那笑声,却变得有些悲凉。
他笑完,见自己的衣袍已被泥水溅满,索性仰躺在这草丛中,任草汁泥土把那身麻衣染脏。
他歪过头,看向那墓碑,脸上的表情像是讽刺又像是自嘲,“你应该认不出我了吧,我也没认出你来。倘若你的魂魄可见,我们竟可笑的相见不相识。”
“不过也应该如此。你看你,多悲凉。死了就埋在这么一片不见人的小松林里。你说你值得吗?”
他脸上讽意渐收,露出如雨珠般澄澈又天真的迷茫,“你说你,你既算不上奸佞,你也没忘当初。可你看你的下场,又好到哪里去呢?”
他抬起衣袖,看着暴雨如水般把衣袖上的泥土冲洗干净,半点不留。
“你啊,就像这泥,自以为有人会看到你的价值,自以为你做得是好事便问心无愧,便有人崇敬你为英雄。”
“可,你就像是这泥巴,牺牲了自己,身体被雨剑刺穿溅在行人衣袍上,但行人匆匆只在乎自己根不在意你。”
“就算在意,也是恨你沾脏了他的衣袍,根不不知道你给他曾铺过路。”
“随后,你被拿到水边冲洗,被冲的四分五裂,所存在的证据湮灭在长河中,没人,没有人记得你供养过草,用身体与血肉铺成过人们回家的路。”
大雨磅礴,衣袖成皱,泥土不再。
他从地上站起来。
风潇雨晦,那单薄的麻衣失去了保暖作用,更增加了这初春的寒意。
“我,不会步你的后路。”
他说完,拖着被雨打湿而变得沉重的衣袍,踩过酒瓶的碎片,走出了这片柏林。
他留下的草被风吹滚到那土堆上,再被利雨狠狠刺没入土。
黑衣人所见之处,皆被骤雨打散,唯墓碑上的字迹犹在,像个魂灵,驻守在那里,看着黑衣人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