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汉飞下意识就想起身扶起傅夜朝,但他一动就牵扯到肩膀上的伤,血肉撕裂般的痛苦传遍全身,只是稍微抬一下头,就被疼痛扯了回去,趴在软枕上大口大口缓着气。
傅夜朝一见慕汉飞扯到伤,顾不上惊恐,连忙站起来去看慕汉飞的伤。见纱布上并未再次有血迹渲染,这松了一口气。
慕汉飞趁傅夜朝来探他伤时把手轻轻放在慕汉飞腰侧,轻声道:“阿钟。”
傅夜朝察觉慕汉飞这是想揪住自己,本想再次跪下的心火瞬间熄了一下,他坐在慕汉飞的床边,低头瓮瓮喊道:“将军。”
慕汉飞带着微嘲的语气打趣他道:“云北何钟可是出了名的恣意妄为,怎么,只是用额头帮我测个温,就抖得像个筛子一样,比刚上战场的小兵都怂得很。”
傅夜朝听出慕汉飞并未察觉出自己那份不可见光的心思,绷成一根弦的心这才铮得一声松了下来。
他反唇打趣慕汉飞:“属下在将军面前怂也好过将军躺在泥上任血流淌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强。”
慕汉飞刚刚经历一场酣战,又安抚好傅夜朝,此时放松得很,忍不住也嬉皮起来:“我怎么不爱惜身体了?云国就是我的身体,百姓就是我身体中的血。我成功堵住暴江,护住我的百姓;我成功驱敌,护住我的国家。所以,我很爱惜自己的身体,这是无比郑重的爱惜!”
虽带着嬉皮自矜的意味,但透过这嬉笑表层,却能窥见其中深埋的报国卫民之情。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成人成才受之国家百姓,无以为报,只好以身殉国,并甘之如饴。
谈到牺牲,傅夜朝比慕汉飞少了几分豪气,他低着头,不说话。
慕汉飞见傅夜朝不说话,便抬头去瞧他怎么了,见他神情有些沉重,心中闪过了然。
他开口道:“阿钟,你该站在魏阙高楼,不应风沙扑面,想比武将,文官更适合.......”
傅夜朝听言倏地站起身,他未开口问将军你是要抛弃我这种的话。他站直了身,握紧暴露出青筋的手,问道:“将军,我不知是什么缘故让您产生这种想法。我想问您一句。”说着,他无声吸了一口冷气以求得语气平缓,“倘若今日站在这里的是阿楚,你会这么劝他吗?”
慕汉飞感到莫名其妙,不知傅夜朝为什么拿自己跟潘畔比。
傅夜朝看懂了慕汉飞的意思,脑海中一直绷紧的弦瞬间断裂。
他自嘲一笑:“将军不会的。我们两人,我恣意放纵容易得罪人,这些年待在将军身边,受将军重规影响,性子收敛了很多。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脱胎换骨拥有阿楚那般长袖善舞的柔和,以此扬名士林。”
此刻,他对潘畔的嫉妒开始从心腔中蔓延出来。
有时他也批评自己,怎么心胸这么狭隘嫉妒自己的兄弟,明明两人之间什么都没有,明明是自己多疑猜忌心重。
但是他一看到慕汉飞对潘畔露出那种温柔的笑,他关在身体角落束满绳索的心就开始挣扎嘶哄,妄图侵蚀他的理智,指示他冲上去把慕汉飞紧紧抱在怀中,让他只看向自己,眼里只有自己,不把那温柔分给别人。
可他不能,他必须狠狠勒紧那无数条绳索,直到勒出淋漓的鲜血失去支配能力,这才用安分守己的面纱盖住,以此粉饰已积淀多年扭曲的妒恨。
然而这层血纱被慕汉飞这番话给吹开,且给那原本就对慕汉飞野心|勃|勃的心脏灌入嫉妒的血液。
所以,哪怕他知道慕汉飞是为他好,哪怕他看出慕汉飞说这番话时眼中蕴含的疼惜,但这扭曲的妒意还是让他拿自己与潘畔相比较,想要在慕汉飞口中探寻自己现在到底处于怎样的地位。
慕汉飞看到傅夜朝被他气得委屈巴巴的样子,惊愕他发这么大的脾气同时,也为他那小媳妇受气般梨花带雨的脸感到一丝丝疼惜。多年未有的怜香惜玉之情,在此刻迸发出来。
他急忙解释道:“阿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像你这种芝兰般的人不应该......”解释到一半,他发现自己又绕了进去,然后转话道:“阿楚他........”可谈到潘畔,他脑海一片空白,心乱如麻,顿时哑了口,脸皮发烫,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只好蹙紧眉头,搜肠刮肚找解释之词。
最后他发现自己已经把父亲教导的语话抛到九霄云外,只好低头丧气解释了一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我不想让你死。”
没错,越与傅夜朝相知,他越发钦佩傅夜朝的才情,同时也越舍不得这只本应养在轩裳华胄之家的白狐随着他葬身在红缨染血的战场。
当时的慕汉飞并未意识到这样一点:他可以接受自己战死沙场,他也可以接受潘畔与牧征鸿战死沙场,对于前者九死未悔,对于后者虽悲痛却始终认为这是报效国家男儿当如此。这两者,他始终都未怀有私心。
可他唯独对傅夜朝怀有私心。他私心里并不想让傅夜朝如同他们一般血染边疆,他希望傅夜朝跟绡绡一般,钟鸣鼎食,一生无忧。
他并未没有察觉自己这丁点儿私心,只是这私心埋藏的太深了,他只是以为这是对知己的疼惜,但,可能并非如此。
傅夜朝见慕汉飞脸上浮现出懊悔的心情,原本被妒忌充斥的心忽然冷静下来。
他好像有些懂慕汉飞的意思,但这意思实在太模糊了,再加上那颗本就极想与慕汉飞心心相印的私心,他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瞬间把所有心思收回紧束的壳中。
他想了想,拔下束簪,把一头乌黑柔顺的青丝散落在背脊。他伸手拔了一根青丝,用之在指尖缠绕,绕一圈就扯断,绕一圈就扯断,最终这根青丝被扯成无数小条。
傅夜朝攥紧手中的这些碎发,走到营帐的窗边,用身子挡着风,把手中的碎发全部扬进外面的泥土中,任凭那暴雨把碎发打落到泥土深处,与之融为一体。
傅夜朝做完后走到慕汉飞的身旁,半跪抱拳:“将军既然把国家百姓当作自己的身体,那属下也可以。属下一辈子都跟从慕汉飞,不管戍边还是战亡,属下都心甘情愿。将军以血入土为誓,那属下就以青丝入土为誓。此誓若背,孤独终老,生死都备受煎熬。”
慕汉飞当场愣住。
面前杜兰般的美人,失去自矜,披头散发,面容坚定不容置疑地站在他面前发誓,他的心卜卜直跳。
身为将军,他从来不缺示衷誓言,这些原本激励人心的话在他听来如同白水般无味,最好的就是激荡一下,旋即又恢复平静。
当年潘畔的宣言如是,牧征鸿的宣言如是。
可唯独傅夜朝这番誓言,让他在这平淡如水的誓言中感觉出一阵澎湃激流,无滋无味中咂摸出一点儿甜意,令他心神激扬。
啪啪啪!
一股掌声从门帐处传来,旋即一道声音也紧跟入耳。
“情真意切,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