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疯了,你们都疯了。”颂锦狠狠甩开保安的手,拉开车门离去。
路上每一个人都像是在对她指指点点,每一次鸣笛都像一把刀插进她的心里,她不停的擦拭手掌、手臂,完全擦不干净身上的脏水与腐臭。
“恶心死了,她爸爸是同性恋,她肯定也是变态。”
“别跟她走太近,你就不怕她也是同性恋?”
“把她的东西扔出去,脏死了,喂你离我远点,我可不想被同性恋惦记,你跟一对同性恋生活在一起恶不恶心啊?”
“哈哈哈把她的头塞到马桶里,反正同性恋不就是玩屁股吗?你有没有见过你两个爸爸上床啊?”
颂锦掐着方向盘的手绷出青筋,口腔里满是淋漓的血气,鼻尖还能清晰地闻到污水的恶臭,梦魇一般纠缠着她。
这些年京剧没落,她以为再也不会有人提起来了,没想到郁霈竟然有本事将它再次拉回人前,甚至还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巅峰。
颂锦开着车漫无目的乱走,再回过神来时已经到了疗养院,她从来没有踏足过这里,当时一口气付了十年的费用就算还了他们的恩。
她深吸一口气,拉开车门戴上帽子眼镜进了大门,刻意压低声音询问林让君的病房,进门前她听见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心再次一抽。
她重重喘了口气,推开门。
林让君正在看郁霈比赛的重播,虚弱地哄一脸不悦的颂因程:“师哥你不要总是这样啊,郁霈真的很……小锦?”
颂锦:“你别这么叫我。”
“你来做什么?”颂因森*晚*整*理程立即站起来。
林让君眼角落寞地耷拉几分,很艰难地动了动身子勉强笑笑拉住颂因程的手:“师哥,别这么剑拔弩张,她来应该是有事情要说,坐吧。”
颂锦摘掉帽子墨镜,颂因程立即冷笑:“你很怕别人认出你吗?既然这样你还来干什么?”
“你们以为我想来吗?”颂锦红着眼睛质问:“为什么你们总是不肯放过我,你们到底想把我害到什么地步才满意。”
阳光透过医院的白纱帘落在林让君脸上,平添了几分温柔。
颂锦看着两人交叠的双手,越发觉得恨意滔天,连攥紧在身侧的手都微微发抖。
爸爸两个字像个开关,撬开肮脏的大门,从里头伸出无数罪恶的手试图将她拽回那段求死不能的过往。
林让君知道他们见了面就要吵架,他时间不多,这段时间每喘一口气都觉得自己的体力和精力在流失。
“师哥……你先……先出去,我想跟小锦说会话。”
颂因程断然拒绝,但看着他极度虚弱的表情还是心软了,走过颂锦身边时低声说了句:“我警告你最好不要惹他生气。”
病房里只剩两人,颂锦看着这个几乎面目全非的“爸爸”,只觉得厌恶感节节攀升,恨不得他根本没在这个世界存在过。
“咱们有多久没有见面了,十八年?十九年?”林让君勉力笑了笑,有些怀念地想第一天见到颂锦的时候,她在孤儿院里,那么乖,那么聪慧。
“太久了……记不清了,不过见你的第一天还记得很清楚,你穿着统一的白裙子,虽然很旧了,但你还会在上面绣一朵小红花。”
“那也是我最后悔的一天。”
林让君笑意一僵,“你还是这么恨我,我就要死了,你的恨意应该可以放下了。”
颂锦掐着掌心冷笑:“你死了,你死有什么用?能让他们忘掉那件事吗,能让我受过的伤害不存在吗?”
林让君不自觉的打了个颤,歉疚又悲凉地笑了声:“是我们对不住你,如果我知道……”
颂锦:“当然是你们的错,你知道这么多年我经历了什么吗?因为你们我被人指着鼻子骂恶心,说我是同性恋的女儿。”
“你知道被人按在洗拖把的水桶里窒息的感觉吗?你知道被人堵在学校厕所里脱光衣服羞辱的痛苦吗?你知道被所有人孤立、嘲笑,甚至是原本属于我的奖状奖金都被别人夺走的感觉吗?”
林让君手指蓦然掐紧:“什么?”
颂锦赤红双眸冷冷盯着他错愕的脸,咬着牙泄恨:“我努力学习、考试可到最后都是竹篮打水,每当我觉得自己能撕掉这个标签的时候,你们就像阴影一样缠着我,把我所有的东西全都夺走!你还记得你去学校找我那次吧?我被室友锁在门外待了一晚上,她们嫌我脏,把我的东西都扔出宿舍。”
“她们嫌我脏,嫌我是同性恋的女儿!几十年了,整整几十年我每天活得小心翼翼,有人拍我肩膀、跟我打招呼我都怕会有一耳光抽过来,我就像一个见不得光的罪人在世人眼光里勉强生存,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因为你!因为你们!”
林让君张了张口,他知道颂锦恨他也知道大致原因,却没想到这么恨他,更没想到真相是这样。
“是我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你明知道你们当时在承担什么,为什么还要收养我?”
“颂锦!”颂因程从医生那儿回来,听见吵架声,猛地推开门:“你的意思是我们养你还养出仇来了?不是我们,你现在还在孤儿院里!”
“我宁愿在孤儿院里!被霸凌那段时间我宁愿死!你们懂被全世界孤立、欺压的感觉吗?”
“我不懂?我被人指着脊梁骨骂的时候你还没出生,难道我就不活了?”
“活?你们能承受,所以要我也来承受吗?”颂锦冷冷笑了一声:“你们两个自私是你们的事,为什么要来害我?你们明知道自己见不得人,为什么把我牵扯进来!你知道我每天过的是什么生活吗?我担惊受怕,生怕别人记起来我有一对同性恋父亲!”
“你!”颂因程高高抬手,却在离颂锦脸颊半寸的地方停了。
“还要打我么?也是,你也不是没打过我,当年不就是骂我白眼狼然后打我吗?”
颂因程咬着牙,脸上肌肉抽动,“你未婚先孕,哭着回来求我们给你养儿子的时候,又想过我们是你的父亲了?”
“那是你们欠我的!”
颂因程心血翻涌,一掌就要劈下去。
“师哥别、别动手……”林让君猛地坐起身,接着脱力躺回去,拼命地喘着气,几乎痉挛一般抓紧床单。
“别打她……”
颂因程收回手,快步走到病床前:“我知道,知道,你别激动。”
“你们害过我一次,还想害我多少次?郁霈现在也跟你们一样喜欢男人,你们满意了?”颂锦崩溃地捂着脸,嗓音低哑凄厉:“我又要被人指指点点羞辱,说我是同性恋养的,还养出一个同性恋,现在你们满意了?”
林让君愕然,郁霈喜欢男人?
他艰难地抓住颂因程的手借力,顾不上对郁霈的承诺,争分夺秒想要交代:“郁霈他不是你的……”
颂锦摔门离去,切断了林让君还未说完的话。
林让君一口气没上来,当场晕厥过去。
“小林!”颂因程拼命按铃,一边抓着他的手:“小林你醒醒!”
颂锦埋头靠向方向盘,眼泪抑制不住地往下滚。
她没有办法原谅这对父亲也没有办法放任郁霈,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些,她用了这么多年才走到今天,为什么每次在她觉得安稳的时候又要推她进深渊。
为什么都在逼她,所有人都在逼她。
颂锦回到家,刚停稳车就遇上一个邻居买完菜回来,笑眯眯打招呼:“哎呀郁太太,我看到你儿子拿奖啦,真了不起。”
颂锦按电梯的手一顿,忍住了发作的冲动,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小郁以前那个样子,没想到戏唱得这么好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京剧世家呢。”邻居说着说着便自然地拐上了另一个经典话题:“小郁今年有二十岁了吧?有没有交往对象啦?”
颂锦沉默不答。
“哎哟你不知道,隔壁那个陈太太的儿子都三十九岁啦还没对象呢,听说他喜欢男人呢。”
颂锦:“郁霈不会喜欢男人!”
邻居让她吓了一跳,讷讷道:“你、你怎么这么神经啊?我也没说小郁喜欢男人,算了算了你心情不好我们改天再聊吧。”
颂锦头疼欲裂,她现在觉得自己活像被扒光了游街,一个不留神就会被人指着脊梁骨辱骂。
回到家她把包往沙发上一扔,身心俱疲地坐下来。
脑子里一遍一遍地滚动尘封的记忆,几乎要将她逼疯,隐约间她甚至听见了咿咿呀呀的京剧声,她烦躁地抓起一个东西就要砸,却忽然发现不是幻觉。
“看这位公子神清骨俊,气概非凡,我爹爹的眼力果然不差。”
“哎呀呀,好个俊秀的书生……”
郁颂安反复刷郁霈的比赛视频,完全不敢想象镜头里这个娇媚绝美的“大青衣”居然是他哥哥。
他只知道哥哥学戏,但却没亲眼见过,更不知道居然唱得那么好。
前段时间晚自习课间,他的后桌同学们聚在一起看热搜七嘴八舌议论“小玉佩,郁颂安回过头,礼貌询问:“同学,能不能给我看看你的手机?”
郁颂安成绩好长得也好看,尤其受女同学欢迎。
“给你。”女同学托着腮,兴奋问他:“你也喜欢京剧吗?”
郁颂安记忆里的哥哥一直都是阴冷尖锐的,看着他时总带着无法形容的恨、恶意还有排斥。
颂锦管他管得严,不许他有娱乐活动不许看电视,他太寂寞了,小心翼翼地想跟哥哥玩,但每次都会被吓退。
他五岁那年颂锦出差,他饿极了踩着凳子想去做饭差点儿把家里烧了,还是郁霈回来拧上煤气灭了火,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顿。
郁颂安既害怕又委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郁霈的教训下抽抽噎噎交代自己饿了一天。
郁霈嘴上骂他饿死活该,最好赶紧死掉,但最后还是带他出去吃了饭。
吃完饭郁霈把他扔回家,勒令他不许告诉别人,否则就打死他。
这一直是郁颂安心里的一个小秘密,他一直觉得哥哥虽然恨他,但一定还是有一点点喜欢他,不然他放任自己死就好了。
后来颂锦回来,看着一片狼藉的厨房脱口就骂郁霈造反,郁霈冷笑一声,没对呛但摔门离去。
郁颂安小心翼翼招供,颂锦咒骂戛然而止,紧张兮兮地抓过他检查有没有哪儿受伤。
他一直觉得颂锦很讨厌哥哥,但他有时候又很羡慕哥哥,即便不被他们喜欢却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
郁颂安看得入神,连开门声都没有听见,直到一声尖锐的质问,他才慌张起身,看着近在咫尺满脸怒意的颂锦,脸唰的一下白了。
“妈、妈妈。”
颂锦双眼充血,指着仍在播放的京剧片段问:“你在干什么?”
“我……对不起妈妈,我不该玩手机。”郁颂安垂头道歉,连忙去关手机,却被颂锦抢先一步夺走,“我问你在干什么!”
“谁允许你听这个的?啊?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允许你听这种东西!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颂锦瞳眸急速颤动,一声声咿呀嗓音如同魔音灌进耳里,刺得她肝胆俱焚。
“你现在大了,不听话了是吧!你……”颂锦按灭手机的一瞬间看到了小玉佩三个字,当即僵住。
“你们还有联系?”颂锦狠狠瞪着郁颂安,见他不开口便自己打开短信。
——哥哥,新年快乐ov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