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五月,苏州的天气便好了起来。阳光驱走潮湿,人们顿觉得神清气爽。
滢城泷河的峭壁之上,赵衍望着铁索下因为辛苦凿洞打桩晒得黝黑的汉子,十分纳闷,“王叔,这柳州的难民也全都安置好了,这天气也在日日变好,您为什么还要如此吃力不讨好,建什么堤坝?”
“先前的十万两,已经所剩无几了......”
赵硕清楚记得,上一世今年的七八月份会有一场超过三月份的特大暴雨,那时候的柳州才真的是人间炼狱。
所以,这堤坝必须得修,还得赶在七月份前完工。
他微微抿唇,目光透出一丝非做不可的坚定,“在来柳州之前,钦天监监正告诉过本王,今年七月尾八月初,会有一场远超于以往历史上曾经记载过的特大规模的洪灾,这堤坝必须得修建,而且本王还会在那里进行改道,以此来缓解急流的冲击。”
他指着那处陡壁之间的狭窄过道,缓缓说道。
赵衍却是从来不信这些天道之说的,也不信钦天监监正真的说过这话。
若是说过,赵策不可能不同意,群臣不可能不同意。
眼前这位王叔修建堤坝的决心,远远超出他的想象,无奈,话题只能转回到正事上来,“王叔,工部尚书房大人已经找到了您说的那个池添,他们一会儿就过来了。”
赵硕极轻的“嗯”了声,视线仍然停留在索道下方的工人身上。
赵衍好奇问道,“这池添到底是个什么人啊?难道比房大人还要厉害吗?”
记忆回到上一世永德十年,这位愣头青池添奋斗了五年已然成为了工部侍郎,他不顾满朝大臣的反对,也不顾赵硕怒气之下的砍头之威,愣是以一己之力赢得了修建这个堤坝的许可。
堤坝建好后不到半年,成功拦截了一起会引起柳州直接消失的凶猛洪水。
从此他赢得民心,所做之事被载入史册。
后面赵策要给他升官,他却拒了,他只说道,“臣在才学方面一向是个不开窍的榆木,只因为八年前的一场洪水,淹没了我的家乡,淹死我许多的亲人,朋友,老乡,臣这才拼了命的学习,过了院士又过了会试最终通过殿试,才进得这工部,臣一日都不敢休息,就为了这一天能亲自修建一座堤坝,不让柳州百姓再次重复八年前的洪水肆虐,家破人亡。臣的心愿已成,该告老还乡,在寡母面前伺候她终老。”
这一番话,说得满朝官员汗颜,有些还被感动的哭了。
至于赵策后来有没有批准他辞官,他就不知道了。
那时的国库要比如今丰硕许多,赵策和所有官员都不同意。
何况现在?
在对赵硕的弹劾像雪片一样飞到赵策跟前时,赵策首先想到的不是国库缺钱,而是他这位好王叔终于也有失了臣心的这一刻。
他不痛不痒的几封斥责,命令他终止堤坝修建立即回京的圣旨下来的时候,赵硕只是笑了笑,就让人将这些圣旨收了起来。
此刻他手中还握着刚刚上京城再次快马加鞭送过来的停建回京的旨意。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回转身望向那十七八岁的少年身影,手中的圣旨紧了紧,对赵衍淡淡说道,“他未来会比房龄厉害许多许多。”
少年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大人物,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草民池添见过王爷。”
赵硕问他,“池添,你可愿意加入这修建堤坝的队伍中?”
池添不像别人那样看见这陡壁,听见这洪浪涛声,就吓得浑身打颤,而是像期许了很久一样,目光中带着旁人看不懂的灼热,激情澎湃道,“草民愿意,只是王爷,您别告诉我母亲,我不想她为我担心。”
池添低下头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其实王爷刚开始招人的时候,我就想来的,是母亲用性命拦着我,不让我来。”
赵硕微笑,“好事为何不能告诉令母呢?从今日起,你就是这柳州知府。”
说罢,便有侍卫上前捧着官服官帽,还有一封明黄的圣旨。
这是赵硕以天子剑威逼赵策得来的。
池添的脑子忽然间被这泼天的权贵砸得有些不知所云,但很快,他清醒过来,磕头拒绝道,“王爷,草民一无功绩,二没中举,实在是没能力胜任这柳州知府。”
赵硕负着手,声音沉沉,“做知府,你确实不够格!但功绩么?只要你修建好堤坝,就会有了。才学么?你科举屡次不中,本王看得出你在文学上的确没什么天赋。”
听了这话,池添脑子晕成一团浆糊......
这王爷一面说着要给他知府做,一面又将他说得这样一文不是。
到底是要做什么?
顷刻间,有侍卫捧着厚厚的一沓纸过来。
上面密密麻麻画满了图案,赵硕示意工部尚书房龄上前查看。
池添只用眼尾扫了一下,就知道这些是自己日常无事时画的桥梁图。
他更加懵了,这些画都是他平日里背着母亲偷偷作的,从未在人前出现过,眼前这王爷怎么会知道他这个?
好半晌,房龄的脸上露出带着敬意的微笑来,发白的胡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爽朗地竖起大拇指,“好好好,真是后生可畏啊!我这尚书之位,以后可是后继有人了!”
说完这话,他看到那侍卫捧着的知府官服和官帽,想起赵硕封他为知府的话来,摇头道,“王爷,这小子做知府不行,应该进咱们工部才对。”
赵硕一哂,“房大人,真是慧眼如炬,但是呢,进工部当京官,必须要通过会式,然后再是殿试,可据我所知,这小子一把年纪了,如今还只是个秀才。”
池添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房龄心下了然,忙说道,“无妨,有老朽做他的师父,院试,会试,殿试什么的,不在话下。”
赵硕勾唇,俯视着池添,“还不快拜见你的师父。”
池添听了,急忙连叩三下,撞得地面咚咚作响,“学生拜见师父。”
房龄摸着胡子,咧嘴笑着,他能预感到他收下的这个徒儿,在未来一定是个人物。
……
残阳映照在泷河上时,波光粼粼的一片红,一只大鹏鸟自天空俯冲下来,再从狭窄的陡壁沿着水面呼啸而过,溅起水浪朵朵。
执夙从身后飞奔而来,对赵硕笑意盈盈道,“王爷,菱姑娘遣人送来了十万两白银,咱们第二期工事的钱有了。”
赵硕奇道,“她哪来的这么多钱?”
“王爷您不知道,这一个月来,菱姑娘的虞美人是日进斗金,她还新开了冷月书斋,香蓉酒楼,这些都赚不少钱呢!菱姑娘说了,王爷只需要把心思放在修建堤坝上,钱的事,她来操心。”
说到最后,执夙脸上写满了对冷菱的敬佩之意。
此刻,他恨不得这菱姑娘马上能成为他们的王妃。
赵硕听完后,却没有他预料中的开心,脸色沉了下去,“这阿菱,也太冒进了,朱府朱九华会想尽办法挤压她不说,这隐匿在暗处的柳叶刀也不知什么时候会窜出来伤了她?”
“王爷,瑶光说了,她已经尽力了,但仍然拦不住阿菱姑娘。”
执夙替瑶光辩解的话,几乎是下意识就出口了。
赵硕眉头皱了皱,整句话里,他有提瑶光一句吗?
没有吧!
他瞥了眼不争气的执夙,摇头叹气,“不知道本王这有生之年,还喝不喝得到你和瑶光的喜酒?”
执夙一囧,“王爷,属下脸皮薄,您还是不要拿属下开玩笑。”
赵硕屈起手指弹在他脑门上,“送你一个本王亲身经历的惨痛教训,脸皮薄啊,是会留有遗憾的!”
紧接着拍了拍他的肩,“人生苦短,若真喜欢,就抓紧点。”
执夙低头“嗯”了声,若有所思。
路上两人一边走,一边又说了些话。
最后,赵硕问他,“冷将军在忙些什么呢?”
“他啊,在同那些柳州的官员们斡旋,那些个官老爷们不仅不太听这个新上任的池知府的话,还嘲笑他一介布衣学猴子一样穿上衣服就以为自己是个人了。”
听罢,赵硕剑眉蹙起,冷冷道,“放肆!本王的人,也敢如此奚落,怕是忘了先前的教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