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都教坊今晚来了两名客人,出手极为大方,行首千暮锦,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于此行多年,千幕锦只端了这两人举止谈吐片刻,便将其喜好,估摸出了个大概,着人备了雅间,只叫了一琴一舞,所呈席宴,多是些精巧玲珑,清淡爽口的小菜和点心,另遣女儿文蕴荷,用年前托人自大明买来的龙泉釉下缠枝执壶,盛了今年新酿的花酒送到雅间去。此时雅间里,执琴者,大弦铿锵不拘,伴小弦绵延不绝,舞者执一折扇,遥遥信步,曼妙翩跹,满是不同气质的一舞一曲,却融合得恰到好处,曲终舞毕,两名首妓便行礼告退了。
此时,门外传来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公子,小的可以进来么?”
“请进。”其中一人应道。
女孩儿垂头进了雅间,正是那日教坊门口,一群童伎中最后的那个——千幕锦的女儿文蕴荷。文蕴荷低着头,双手执着餐桌置于席案前,屈膝上前,将酒器置于席案上。
“这是什么酒?”
文蕴荷闻言抬头,与那人对了个正脸儿:此人儒生打扮,一双水汪汪的杏眼偏凤,瞳白分明,大概是因为年纪尚轻,全无半分凌厉,只看去明神清目,甚是警醒——正是女扮男装的常忆卿,另一个自不必说,便是小梅了。文蕴荷见这般媚秀的男子看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
文蕴荷将头又低了低,两颊有些绯红,莺莺细语道“这是教坊自制的四季花酒,请两位公子品尝。”说着执了壶,将酒依次倒入两人面前的小杯中,遂放下执壶,退回到一旁。
小梅执杯先轻轻闻了闻,但觉有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吸得紧了,又如白水一般,心下不禁好奇,缓缓饮了一口:入口醇滑,初尝清冽,似有瑞雪初临的沁脾透亮;回返香醇,又有润肺静心的淡甘柔缓;入了腹,化作沉厚庸浓,如似人生百态,回味无穷;最后凝为几许淡淡花香,几番青涩,几分淡雅,几缕释然。
小梅看向文蕴荷,温和一笑“这酒是如何酿出来的?”
文蕴荷抬头看了一眼小梅,又很快地低了头“分采得冬梅,春梨,夏桃,秋菊各十二两,洗净,日落时分的暖阳晒干,以梅、梨、桃、菊的顺序酿之,待酿得梅七分、梨五分、桃菊各三分熟时将其归于一处,再以大寒时节的雪水复酿得全熟,以粗窑藏之方得其味。”
两人闻此兴趣大增,不由得多饮了几杯,谁知这酒,后劲儿却是不小,小梅本不胜酒力,脸颊泛起淡淡红晕,发了些汗,展开折扇扇了起来,文蕴荷好似被那折扇吸引了,盯着细看起来。
“你喜欢这扇子?”
“啊.....”文蕴荷微微一惊,有些害怕地低了头,小声道“是...哦,不是的。”
小梅和颜道“你不用害怕,我只是看你盯着这扇子,好像很喜欢的样子。”
文蕴荷小心翼翼地抬了头,抿了嘴甜甜一笑“公子这扇子上画的山水极好,很像小女之前见商队从大明带回来的。”
“你也喜欢这些墨宝~”常忆卿也有些微醉,半眯了一双桃花春水,笑嘻嘻地看向文蕴荷问道。
“恩!大明诗文博大精深,书法更是精妙,各有气质韵味,给人不同的感受。”
小梅和常忆卿相视一笑,都觉这女孩很是可爱,小梅看向文蕴荷道“那我把这扇子送给你可好?”见文蕴荷一脸欣喜,微微一笑“请取些笔墨来。”
文蕴荷将笔墨纸砚放置于小梅和常忆卿身前的条案上,用水滴倾了些水在砚台上,慢慢将墨化开。小梅润了润笔,左手执扇,立于眼前,秉笔直书,写完等墨迹干了,呈给文蕴荷看。
文蕴荷接过折扇,展开看去,不禁喃喃念道“乾坤分合生万方,次巽主风难自牢。但使秋临花皆落,吞吐敛尽门外桃。”讲的竟是汉文。
“你会说汉文?”小梅很是惊奇。
文蕴荷谦逊一笑“是老爷教小的的。”
“老爷?是来的客人么?”常忆卿也很是奇怪。
“没关系,我们不问了。”小梅看出文蕴荷有些犹豫。
文蕴荷微微一笑“文老爷是松都留守”顿了顿“也是小的的父亲。”小梅二人一时了然。
“你的汉文,都是那位文老爷教的?”小梅有了些好奇。
“恩,老爷家祖上,好几代都是成均馆的大提学,家里有很多书,小的很小的时候,常听老爷为母亲诵读大明的《诗经》,后来长大了些,老爷也经常把小的带到家里,教习识字,学习汉文。”
“他家里人不会反对么?”常忆卿疑惑道。
文蕴荷收敛了些笑容“老爷只身来到松都,至今并未成家。”
常忆卿有些动容“你爹至今没有成亲?”
“老爷曾对母亲说过‘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小梅淡淡一笑“你母亲,真是个幸福的女人。”
“是啊,小的也是这么觉得的。”文蕴荷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扇子,向小梅道“这首诗,小的想接个‘桃’字,公子可以为小的写上么?”
“哦?那好啊。”小梅将扇子接过,重新润了笔“你说吧。”
文蕴荷想了想“桃花散尽尤不忍,余香未绝见雪痕。方知月遮疏影处,自有风姿傲骨人。”遂又低了头,隐约见两颊绯红“作得不好,还望公子不要笑话。”
“是你太谦虚了,比我那个不只好上多少呢。”小梅边写边感叹道,待墨迹干些,递还给文蕴荷“你很喜欢梅花?”
“是,小的和母亲都很喜欢梅花呢。”
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少爷们,小的可以进来么?”
文蕴荷向小梅和常忆卿一笑道“是母亲。”见小梅昂首示意,起身走到门口,将雅间的门拉开。
来者正是那日松都城大街上,一队妓生中最前面的那个,今日着了件妃色锦缎压金丝五彩梅花图短衣,下着亮黛色绸缎料子暗绣云纹高腰裙,以一段水绿色宽带紧紧束了裙襟,坠了玲珑事物,高大的花草头,如今只带了几支别致雅趣的玉簪,于这有些昏黄的烛光下,越发有种温柔媚骨的成熟风姿,小梅和常忆卿一时都有些脸红————这便是松都教坊的行首,千暮锦。
“小女这么晚了还在打搅两位公子,真是太失礼了。”千暮锦向两人行了一礼,于下首优雅地屈膝而坐,文蕴荷则跪坐于千暮锦之后。
小梅连连摆手“您多虑了,文小姐天资聪慧,方才还与我对诗两首,实在是才貌双全。行首好福气。”
“哦,竟有这样的事。”千暮锦转向文蕴荷道“你对上了公子作的诗?”
文蕴荷羞涩地将手中折扇交予母亲,小声道“第一首是公子作的。”
千暮锦温宠一笑,接过折扇看去,只一瞬,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凌厉,神情却无半分异样,抬头得体地向小梅一笑“公子真是好文采。”遂又关切道“天色已晚,敝处虽比不得高堂广厦,却也清静别致,难得怡情养性的好地方,公子若喜欢,小的这就命人去准备间上房。”
常忆卿微微皱了皱眉“今日已出来好久了,只怕明日会被他老人家责骂,我们还是回去吧。”
“说的也是。”小梅向千暮锦一笑“行首想得周到,日后若有机缘,定要再品一品这四季花酒的。”
千暮锦歉然“是小的疏忽了,世家儒生,如何久久沉迷酒色,小的这就命人去准备,送两位公子。”
常忆卿却直接站起身“不劳烦了,月色正好,我们自己走就行了。”
千暮锦遂由文蕴荷扶着起身,行了一礼,神情了然且赞许“是小的落了俗套,还请公子不要见笑。”说罢,与文蕴荷一起,将雅间的门打开,躬身相送两人。
两人走出教坊,下山找了处客栈歇下。小梅本来想要两个房间,常忆卿怕太过异样,便要了间宽敞的上房,这样彼此还能有个照应,好在有过平顺的那段日子,同住一室倒也不是很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