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左顾右盼,身旁纱幕里,均坐着妙龄女郎。与她不同,她们都着盛装,以白绢遮脸,蒙着口鼻和发髻。一个个,眼神羞涩,喜上眉梢。
老头儿喋喋不休:“你别以为所有的蒙古大夫,都肯陪命又赔钱。除非你先把上次欠我的药材金还清,不然我是不会再给你治病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端午纳闷。别人都安静,她也不好坏了规矩。
端午想:三年前是这蒙古大夫,救了燕子京?他医术也不咋的高明,留下那许多疤痕……
一阵脚步,刚才屋子中那十几位老者鱼贯而入。他们虽然上了年纪,但走路均风度飘逸,有智者之态。
燕子京吃力翻了身,背对阿台。
每个老者经过坐等着的女孩,都会在某个姑娘脚下的碗里,丢颗石子。
他也不替燕子京看病,反而指着他的鼻梁骂道:“怪不得我这几天老听乌鸦叫,又碰上你个小瘟神。上次我花了多少药材,才把你救活成个人样。你答应我说:往后回到大都,好好过日子,再也不来西域了。可是才三年,你又跑来了!你以为寻仇就那么容易啊?你白白搭上了这几十条人命,还病成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还想要浪费我多少药材?”
第一个把石子投给端午的老者说:“出身微贱的女孩,不会有傲慢之气。”
不料那阿台气呼呼的,活像是被燕子京欠了几十年的债。
另一个老人经过端午,说:“她不是绝代佳人,但漂亮得恰如其分。”石子,落到她碗中。
他松开了腰间那只拳头。端午这才知道,燕子京和阿台认识。
端午碗里,有了八颗石子。她迫切想知道,是有什么好事呢?
燕子京受惊,蓦然睁眼,说:“喔,是你这位蒙古大夫。”
最后一个老人经过端午,语调滑稽,他说:“她勇敢而俏皮,她喜欢听故事。”
燕子京不动。炕边阿台后退一步:“喔?燕子,是你?”
端午听出是蒙古大夫,她惊喜低声:“爷爷,爷爷,是我。”
阿台率自进屋。端午借着身躯玲珑,从老头儿胳肢窝下钻过,抢了个先通报:“爷,来个大夫!让他给你瞧瞧。”她抽出把长刀,在老头儿背后无声比划,希望燕子京会意。
老头儿笑道:“不是你,还有谁?”他丢下石子,扬长而去。
端午气急,这是什么话?
端午踯躅之间,到了厅堂中间,她觉得人们的眼睛都在望着她。
端午一愣,阿台解释:“有一颗未钻孔的珍珠放边上,他都不愿碰,继续让女奴当黄花处女。还不是有病?你这爷,病得不轻啊。”
佛手柑和茉莉花的香气,令她有种幸福眩晕。有位面容慈祥的老妇人走到她面前,捧给她一碗清,温柔说:“远道而来的姑娘,你是我们的女儿。喝了这碗甜水,真正的幸福就会从天而降。”
阿台吐了一句:“嗯,你主人确实有病。”
那两个孩童拉着端午的裙裾,踮脚说:“姐姐,喝吧,喝吧。”
端午答:“二十岁。”
端午为这地方的盛情而感动。可惜是黑夜,她不能充分领略到此地之美。
“唔,像我这样老?”
她潇洒地饮尽,水很甜,她的笑容,比蜜糖还甜。她被孩子们和妇人簇拥到雪白的帐子里,有人递给她一束蔷薇。她抱着花,梦乡也充满了甜丝丝的香气……
“是位爷。”
淡青色早晨叩开窗扉,山雀在窗台上柔声歌唱,端午从蔷薇梦里醒来。
“女主人?”
她长长出气,这不是梦。她正躺在一个没有奴隶的地方,躺在此生最舒坦的床上。
“我主人。”
她枕在温热的手臂上,浑身如初生婴孩一样,光裸而轻松。
阿台到她身边,端详了她一会儿,问:“屋里人是谁?”
她闻了闻指缝蔷薇香,舔舔犹留甘甜的唇。满头长发披散开来,她把乌丝从眼前拨开。
阿台缓缓上楼,狼犬摇尾跟着。端午手握着刀柄不放手。
真想睡下去,睡下去……她忽然“啊”了一声,这下,她完全惊醒了。
端午歪嘴一笑:“好啊好啊!”她心想:就算我答应,事成之后,难道不许我赖掉啊?
她望着自己两手,浑身颤抖。因为,她愕然发觉,她枕着的,是另一个人的手臂!
阿台说:“服了不算。你要喊我爷爷,还要给我磕五个大响头!承认蒙古大夫本领高!”
她转过身,不禁惊呆。
她噘起嘴:“哼!大夫的本事是治病,不是算命!你若是能救好屋子里的人,我就服了你。”
映入她眼帘的,是珍珠色皮肤,同样光裸的胸膛,柔韧的细腰,宽宽的肩膀……
他要动手,早就该动手了。也许真不是个恶人?燕子京的病,能不能让这个老头来试试?
那是一个熟睡中的美少年。
端午闭眼:蒙古大夫真邪门。
如果加百利天使来到人间,一定会用这位少年的□□,来安放他那毫无污秽的灵魂。
“病人不是你,你是为了另外一个人,才留在这里吧?”阿台打量端午:“我看,你这丫头一向不爱生病,不过最近一年,过得不顺遂极了。身上伤疤才好,便忘了疼。你好象吃了王母池那延年益寿的小白花,所以被熏过毒雾,留在死人堆里,还能如此活蹦乱跳!我说对了吗?”
他那圣洁无瑕的美,像是昆仑山巅一点积雪,似融而非融。
蒙古大夫呵呵一笑,小眼睛眯成糊涂仙。他从一个口袋里蘸点东西,往狗嘴里一抹,鲁鲁顿时住了呜呜。他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点粉末,朝手边灯台一扬,屋中登时光明。
而此时此刻,这人间的天使,正罪过地环抱着端午,和她一起睡在被子里。
端午眼珠子转得飞快,道:“好一个蒙古大夫,好一条义犬!你们连这的病人是谁都弄不清楚,我是不能指望什么了。我听说蒙古大夫都是骗子,真是耳闻不如眼见。”
她能听到他心跳,闻到那如兰气息。她缩回本安放在他腿上的光脚丫,疑惑到无法思考。
老头大概是不信。他拉了把椅子,翘着二郎腿说:“难为你十四五岁就能编瞎话来!我是谁?我是个蒙古大夫,本名阿台。西域蒙古大夫,属我是第一。你以为我半夜爱跑到这看一大堆死人?既然人死了,要我们大夫做什么?叫上你师傅神仙老祖都没辙!可我这条狗鲁鲁,生下来就是条义犬。它只要闻到病人的气味,就拼命往病人身边跑。今夜是它非要钻进这座驿站,结果没找到病人,却碰到你这么个小妖女!匪帮把这些人全杀了吧?为何剩下你留这里等救兵?我看你身体好着呢,不用我来救。你得罪了鲁鲁,我也不会救你!”
端午瞪着他的鼻子,她是认识他的。在哪里呢?
端午吐了口唾沫:“哼!我认识鸟个鲁鲁?我还没问你,你倒来问我。你为什么半夜跑驿站来?为什么用秤砣去敲人头!我端午在南海仙山老祖门下学了七八年道,就是要跑到昆仑山来抓邪魔扬名的!”她说得煞有介事,自己都差点当真。
风吹开了窗,杏花染着雨水,在袒露的少男少女面前,晶莹欲滴。
那老头不忿道:“小妖女,你为何要害鲁鲁?”
一阵歌声,仿佛从云端飘来。
端午把尖刀藏入袖中,拍了两下狗头。狼犬卖乖似舔了舔她手指,“阿呜”一声,狗毛倒竖,跳下楼去。端午想起自己满手指粘了胡椒面,不由哈哈一笑。
“这是一个最美好的地方,
狼犬顿收了步子,围着她嗅了又嗅,欢悦地“吠”了两声。
这是一段最美好的时光,
端午来不及躲闪,她握住尖刀,运足气力,冲着狼犬“汪汪”吼叫两声,比它还响亮。
这属于一个美好的名字,
话音刚落,狼犬就窜上楼梯,“汪汪”嚎叫,直扑向端午。
这是叶中雪的古丽思丹。”
老头又用火折子照她,没好气说:“不是说:我等会儿才来看吗?鲁鲁,你先上去!”
叶中雪?这真是古丽思丹——海市蜃楼里的真境花园?
暗夜面对满客栈的尸体,他居然能面不改色?老头带犬破门而入,单只是想用秤砣敲死人脑袋瓜玩儿?端午清了清嗓子,撑着笑脸:“喂,别光顾着看死人呐,这儿有我个大活人,不看?”
端午想起来他是谁了。叶中雪,他便是叶中雪!
昏暗的厅堂里多了条牛犊般黑影,还有双闪着莹莹绿光眼睛。是一条巨大的狼犬尾随着老头。那狼犬嗅着死者们的身体,拖出舌头,发出“呜呜”悲鸣。
她猛然一动,少年长眉微挑。他和她,鼻尖几乎是对着鼻尖。
他弯下腰,照地上一排排尸体。还不时抬起杆秤,用秤砣敲敲死人们脑壳,每听到“笃笃”之声,他便咂舌摇头:“啧啧,死了!真死了!”
他凝视着她。那是一双蔚蓝色的眸子,碧波荡漾,晴空万里。
老头听了,嘿嘿笑道:“等会儿吧!”
从这瞬间开始,端午陷入了昆仑山匪帮,从此万劫不复。
端午喊他“上来”,是存心壮自己的胆。她悄悄打开荷包,里面装满了她备好的胡椒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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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来客,是个矮胖老头儿。他顶着肥硕滚圆的脑袋。厚重眼睑下,长着对王八小眼。最奇特是他那件袍子,缀满了大小不同,或鼓或瘪的口袋。他一手拿着火折子,一手提着杆秤,神态古怪而执拗,活像个老不死的巫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