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秀娥的身影在角落里,半张脸在路灯里,半张在路灯外。路灯里的半张,一片肃穆安详,完全不像平日的样子。
陈秀娥抢答:“我保证不碰,我连她房间都不进去,门口都不经过,我天天在家摸我自己的鞋。女儿不要了,老娘不要了,我有鞋就好了,”说完想起来,“哦哦,老公我也要的,老公好,老公亲,老公给我买皮鞋!”
他的双腿不闲,从家附近开始找起,还跑了几家陈秀娥小姐妹的家,谎称来接她打麻将回家。但一无所获。就在心里已经升起不祥预感的时候,在最后一站小公园外,钱枫终于看见了那个让他舒一口气的身影。
钱枫真想不通,一个人的脸怎么能变得那么快。怎么有一个人,可以四十多岁还在耍二十岁的把戏,也不脸红害臊,那么理直气壮理所当然。他没想到,自己就是那个答案。
钱枫的心里是焦急的。陈秀娥已经出门三个多小时了,炒股票的bp机也没带,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是有数自己这个老婆的,饿死自己的事情是不会做的。但是,保不齐想回家但是迷路了呢?在曹杨这块荡他不担心,但跑出了苏州河的边界,陈秀娥自己就是个乡下人。每次坐钱枫的车去浦东去市区,就要张大嘴巴:“啊,上海现在是这个样子的啊?”
路过街角的光明小吃店时,陈秀娥忽然又夸张大叫起来:“看看看!钱枫你看呀!”
十五岁的钱佳玥,前所未有的孤独,但也前所未有地,沉浸在这孤独里,希望永不结束。
钱枫对她这种一惊一乍已经习惯了,但还是朝着她的手指望过去——小吃店的大玻璃窗后,坐着两个人,张启明和关爱萍。张启明亲昵讨好地,把勺子里的东西往关爱萍碗里倒。
钱佳玥把订正完的英语考卷推到一边,打开了收音机。调到101.7,《篇篇情主持人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说来奇怪,卡门向她推荐电台节目好几年了,但她从来没真的听过。但上了高一后,钱佳玥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真正地懂她。陈末不能、卡门不能、家人当然更不能,连肖涵,她都不确定能不能。而这时深夜里的电台节目,仿佛就像一扇窗。那些伤春悲秋的文章,那些爱恨情仇的歌曲,主持人的温暖和夜色的低沉,一声声刻到心里,仿佛是为了她一个人播放。
“一起吃宵夜,有什么啊?”钱枫不以为然。
陈秀娥想死要跟钱佳玥做“朋友”了,这是她绝佳展示自己当妈与众不同的机会,但问题是——哪个十几岁的小孩想跟父母当朋友?怪都怪死了!而且陈秀娥这个大喇叭,说不定还要自说自话跑去跟肖涵和关爱萍嘀嘀咕咕。想到这里,钱佳玥心烦意乱。
“不对不对,这个事情不对,肯定有花头!”陈秀娥的眼睛哭了一晚,已经哭肿。然而现在,兴奋的精光披襟斩棘地挣开那肿起来的障碍,嗖嗖放射出来。她摇着钱枫的胳膊:“躲起来躲起来,我们在旁边看!”
她把日记本打开,手捏着那封不算情书的情书。陈秀娥走后,钱佳玥仔细把信拿出来看过,信里她之前夹的那根头发还在,由此断定陈秀娥还没来得及看信。这让她大松了一口气。她不能想象,如果这个秘密被陈秀娥发现,会怎么样。陈秀娥是不会骂她,按她花痴的性格,说不定还要怂恿钱佳玥给她出谋划策。
“不回家啦?我晚饭还没吃,饿死了,”钱枫无奈。
窗外黑漆漆的,偶尔有几声犬吠。钱佳玥听着钱枫的脚步远去,渐渐在楼下小区的路灯下,留下一串清脆。
“没吃晚饭算什么?我也没吃呀。旁边看一会儿,”陈秀娥八卦的热情盖过了一切生理需求。
钱佳玥“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关爱萍今天本来是想跟张启明谈,说两个人的关系到肖涵高考完再说,但被张启明七绕八绕,绕到了八百里以外。
钱枫站了一会儿,看女儿专心看书,就往外走。临出房门想了想,终于说了想说的话:“等下妈妈回来了,你就别跟她生气了。你妈妈也是想关心你,不是故意的,你别怪她。”
张启明年轻时候追求过厂花关爱萍,但关爱萍冷脸拒绝过无数次,一心只爱肖友光。末了末了,现在又要跟张启明在一起,关爱萍自己心里放不开。
钱佳玥眼眶一热。但装作看英语书,依旧不跟钱枫对视。
张启明要真的跟自己一样,中年下岗,四零五零,独自拉扯孩子,也就算了。偏偏现在变成了老板,自己吃回头草,就显得那么地不光明磊落,贪图虚荣。独立自尊了一辈子的关爱萍,转不过这个弯了,也就是张启明的没皮没脸,能把关系维持到今天这步。
“同学里厉害的人多,不要老是跟别人比,做好自己就好了,”钱枫继续宽慰她。
但未来到底怎么样,关爱萍自己心里没底。她看看时间,觉得已经太晚,肖涵要起疑心了。于是催促张启明出门,可就在出门那刻,张启明的手又搭上了关爱萍的肩膀。关爱萍想要再呵斥他,但想到张启明来接自己下班的苦劳和长久以来的殷勤,心里也没有那么反感,也就默默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