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商慎之而言,这都是后来总结过的一些不算多么深奥的结论,但对于当下的杨文山而言,这却是他从来没有思考过的高度与角度。
以往与人聊起,无非就是南朝有明君,本朝需休养,边将太无能,大江有天险......
他从来没有听过谁能站在整个天下发展的高度,从最本质的土地人口的流动,来解释如今为何近百年都不能天下归一。
对于这样的观点,他不知道正确与否,但他只知道,自己无法反驳。
于是,他这一次,坐直了身子,以一种很认真的请教态度道:“那以商公子之见,南北双方对峙之局面,将如何发展?”
话刚出口,他便补了一句,“请阁下放心,此言不传六耳,老夫也绝不会因言而罪。”
你当我傻么,主动给你把柄.......
商慎之腹诽一句,杨文山真的会不会怪他不知道,但他肯定不会说犯忌讳的话。
命运就如小兄弟,除开最信任的,千万不要交到别人手里。
“南北之势,对两朝陛下和庙堂诸公而言,定是要殚精竭虑,苦思其法,最终由吏治、兵制、人丁赋税以及一些天命的层面,影响到具体的战局上。但若是作判断的话,其实并不算难。南朝虽然坐拥大江天险,但其都城金陵,就在江岸,所以,大江是天险,也是最后一险,什么时候南朝的防线退到了大江一险,南朝就注定会失败的。”
“而对我朝而言,我朝之雄兵强于南朝,骑兵更是雄壮远胜,无法速胜者,盖因地势而已。如果在下所料不差,双方之势如今当犬牙交错于淮泗之间,什么时候在此地分出了胜负,什么时候就是南北大势日渐清晰之际。”
杨文山咽了口口水,脑海中,回想起前些日子回京述职,和曹相等人聊起南方战局,如今正是酣战缠斗于龙首故地,也就是商慎之口中的淮泗!
这样的事情,对他这个御州的行政长官而言,都不算是耳熟能详的普通消息,他一个边郡少年是怎么知道的?
他莫非真能偏居一隅而知天下事吗?
听到这儿,杨文山已经彻底感受到了陆世仪当初的震撼,也完全改变了先前对商慎之浅薄的认知。
笃笃笃。
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久等不见人的陆世仪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行台?”
杨文山眉头一皱,看着商慎之挤出一副笑容,“稍等。”
旋即他起身,走到门口,拉开房门,“催什么催?你要我见,我这儿见了谈了你又来催,那你到底想不想我见?不就是一帮郡守衙门的属吏吗?怎么了?你这个行台左丞还不够资格吗?”
陆世仪懵逼地瞪大了眼睛,正想询问这到底发生了啥。
砰!
房门又被杨文山直接关上。
陆世仪摸了摸差点被撞到的鼻子,心里情绪复杂得一时都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郁闷。
等他走回正堂,那帮人便又围了上来。
“陆大人!行台大人怎么说?”
“左丞大人?行台大人何时出来?”
听着这些人的话,陆世仪把脸一板,“怎么?本官在这儿招待你们不够资格是吗?”
众人:......
房间内,杨文山又问了商慎之几个问题。
商慎之虽然和回答先前两个问题一样,只是浅浅回答几句,并未将自己的见解和盘托出,但那些在知识文字爆发时代能够成为共识的历史经验,也足以给这位边州行台无以复加的震撼。
他还想再问几句,但这时候,商慎之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杨文山这才反应过来,已是一个多时辰过去,屋子里都已经点上灯了。
于是,他传令外面送些酒菜进来,要拉着商慎之一起吃饭。
商慎之却主动道:“外间属吏皆在候着行台,行台若是避而不见,恐生非议,在下深感行台救援之恩,改日定当登门拜访,再与行台讨教。”
杨文山闻言也只好点头,把着商慎之的手臂,依依不舍地将他送了出去。
而等商慎之离开,杨文山自然也出面安抚了一下郡守衙门的这些官吏,给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这才将众人劝走。
房中就剩下这对正副搭档时,陆世仪笑着调侃道:“我还以为你会留他彻夜长谈呢,没想到你还舍得放人家走。”
“道威兄,说实话,若非你一力举荐,我险些因为傲慢而错过人才啊!”
杨文山面露感慨,到现在依旧有几分啧啧称奇的意味,“此人一身所学,宏大精深,见解甚为独到精辟,更关键的是,为人又知进退,杀伐果断,有菩萨心肠,又有金刚手段,你看连靖安卫这些人都能搞好关系,这样一个有本事又有手腕的人才,难得啊!难得啊!”
陆世仪:......
你之前不还觉得他嚣张跋扈而心生不喜吗?不还因为他跟靖安卫有牵扯而心头不悦吗?怎么这些现在还能成他的优点了?
还杀伐果断,菩萨金刚的,你这立场会不会太过不坚定了?
“那你与他提了要请他进行台府吗?”
“没有。”杨文山却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然后解释道:“行台府太小,容不下他这等如腾蛟起凤的大才。”
陆世仪眉头一皱,旋即有些惊讶道:“你不会是想把他推荐给曹相吧?”
杨文山却再度摇头,“我也在犹豫,他的本事是够了,但你也知道,中京城可不是有本事就能成事的,那可是实打实的吃人不吐骨头的龙潭虎穴啊!想要在那样的环境下出人头地,归根结底是要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才行。”
他看着陆世仪,“要懂谋略,要有机变,否则再大的才也只会被权力碾碎成泥。”
陆世仪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你今日将我们缴获的那个供状烧掉,是不是就是为了不沾染赵王世子的阴谋,不至于引火烧身?而后稍显僭越地给赵家父子当众定罪,更是清晰地向赵王世子表态,表示自己公事公办,无意参与进他在背后安排的那些事情?”
杨文山诧异地看着他,然后笑了笑,“道威兄,没想到都到这个年纪了,你一下子开窍了啊!你以前不是最不屑于琢磨这些的吗?”
陆世仪平静道:“商慎之说的。他还说,如果他所料不差,你在向朝廷的奏章中也只会提今天提过的那些罪,并且明日便会将赵家父子放出来,软禁在郡守府中。同时会修书给朝中的好友,让他们帮忙争取朔荒郡守的人选,希望能得一个同道中人。”
杨文山再度疑惑,盯着陆世仪,“当真?”
陆世仪点头,“那是自然,亲口跟我说的,本来我还算去找你理论呢!”
杨文山稍作沉吟,“拿笔来!”
“啊?”
“我要给曹相,写荐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