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老点点头，目光重又落在角门处，道：“綪雪生性顽皮，若是失了分寸，还望大公子莫要计较。”

“自家兄妹，计较什么。”司空云霆眸色阴翳，一张脸如冰封千里，没有一丝热闹。

司空綪雪在碧竹的搀扶下，一跳一跳地向前走着。她平日里走路如风行飞絮，总也不能沉静，此时虽是不便，好歹速度是慢了下来，于是庄中她习惯了的景色，竟第一次入了她的眼。

山庄的中庭，也是正庭，曲廊亭榭，流水潺潺，有江南安静灵秀的切骨的美。青色的砖石色调，淹没在周围不喧闹的浅翠中，格外有意境。青砖道路的两旁是一丛丛的六月雪和千里香，如今春寒稍退，正是抽枝冒芽的活泼季节。

不远处红亭飞檐，被雨水冲刷一新，那木牌上雅致的名字，娟秀的字体，正是她的手笔。雨雪春秋。她曾说她喜欢细雨喜欢飞雪，她这许许多多的春秋都在这个山庄里度过，于是司空云霆，那个沉冷疏淡的旁人口中的大公子，便寻来一块名贵的木牌，全了她的这份喜欢。红亭周围是那几近开败的迎春，已郁郁葱葱，此刻在这雨中油亮而又新鲜。

绕过雨雪春秋的红亭，点翠阁遥遥在望。碧竹领着司空綪雪缓缓地走入点翠阁的内室。鹊喜和墨儿早已备好木桶和热水，支起了四扇长春花刺绣的镂雕屏风。

司空綪雪这会儿才觉出在雨中待得久了，凉意颇浓。她舒舒服服地在热水里伸了个懒腰，水面上的红色长春花香气扑面而来，她食中二指交替着在花瓣上跳跃，玩得不亦乐乎。她在山庄众人的疼爱下长大，庄主司空朔虽然不常露面，然而特地从京都西府请了位先生教导她。她只知那位仙风道骨满腹经纶的先生尊名樊回，却不知他乃是桃李遍朝堂的老手宿儒，是多少金银都使唤不动的一代名士。

一年前，这位名士告假归隐，司空朔赏了他许多孤本原稿，她深以为，知书达理博古通今的代价着实忒大了。而她的母亲庄凌儿对她从小就宠爱有加，只是近来不如小时亲近，不知是不是长大了的缘故。所有的事情看起来都很完美，只有一件事，便是她觉得他们其实并不融洽。

司空綪雪时常想起七年前，她求了司空云霆瞒着司空朔和庄凌儿带她乘船到苏河下游的一个集市，穿梭于人群中，听到不绝于耳的吆喝声和欢笑声，看到大人和孩子手拉着手欢快的面容，这从不属于那个冰冷的似有许多秘密的山庄。

司空云霆是司空朔已故的兰夫人所生，与小公子司空云瑾并非一母同胞。然而庄凌儿视司空云霆如己出，眉梢眼角的关怀丝毫不比司空云瑾差。有时候，倒像司空云瑾不是她亲生的。这件事时不时地盘踞在司空綪雪的心头，觉得这山庄中事，并非如书中所载，后母恶毒，兄弟阋墙。

然而说起这两位公子，倒是更让人觉得奇怪。司空云霆每日前往山庄西北方的潇湘岛舞剑，余下的时日便闷在书房看书，可是有时候又有那么一盏茶的功夫遍寻他不着。而司空云瑾，生来体弱，每日里闷在果木居中，十二三岁的少年愣是活得比司空云霆还要老成阴沉。比起山庄中沉默寡言的其他人，活泼好动的司空綪雪无疑才是那个最格格不入的一抹风景。今日在前庭闹上的那一出，虽然同往日并无二致，却又因一件事而彻底地不同。

司空綪雪叹了一口气，低头望向胸前的那枚碧莹莹的玉海螺，葱白样的玉指摩挲着那圆润的开口，眉间一缕疑惑，久久不能释然。她今早在微曦之中，恰巧瞥见了她十四年虽视若珍宝的玉海螺中，竟然是刻着字的。长春花宁神，她在这长春花的馥郁之中，又陷入方才碧竹和青木尚未打扰前她在假山之上，在润雨之中那绵绵的疑虑和揣测。

碧竹见司空綪雪今日丢了魂一样的总是把玩着玉海螺发呆，无奈地摇了摇头，回身备了她平日里最爱穿的一套衣服，盼望着这小主人看在衣服的份上能够欢快一些。司空綪雪想事情想得出神，丝毫未能领会碧竹这一番苦心，任凭她将那月白色绣合欢暗纹的镶纱抹胸和浅蓝色的绸子上衣及素白裙子穿在她的身上。

待司空綪雪穿戴整齐，鹊喜和墨儿也适时地走进来收拾。墨儿捞起嫣红的长春花瓣，扭头对司空綪雪说：“小姐可还喜欢这花瓣?是昨日茗香送过来的。”

司空綪雪回过神来，笑道：“唐老头有心了。长春花虽然四季常开，然而只有这时节的香气最为芬芳浓郁，沐浴之后犹如用了柔和的脂粉。”司空綪雪抬眼环顾了一圈，一指屋子正中依墙的四方桌子道：“茗香是贴身照顾唐老头起居的，如今倒时时被他遣了做跑腿，颇有些大材小用呢。桌上只剩一块玫瑰糕，你去料膳房领两份四彩如意糕来，一份留下，另一份再亲自送到锦园去。锦园虽然进不得，但你可以让轮值的人叫茗香出来取。另外，你们自己爱吃什么，去跟料膳房管事的说一声，就说是我今日许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