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绝难想到,李延宗张口的第一句话,竟是甩锅。
这虽是实话,却在这军中当场说出,十分不恰当。一些个小兵四下里眼神对视,没有说话,但目光里仿佛有千言万语。
大凡军阵与武者对抗,对武者而言压力巨大,对军方却更甚。他们拼了生死、堆了性命,有的是为了军饷,有的是为了家国荣誉,但无论如何,都想要赢下来。
为将者永远催眠他们,一边说可以赢,一边说牺牲是值得的,他们稀里糊涂,希望自己不是牺牲的那一个,也希望牺牲得壮烈,可见得些从天上掉下来的些许残留的辉煌。
哪怕是世上最低贱的人,也不愿意打一场必输的战斗。
周围许多诸多高手,也纷纷侧目,均觉得他本事虽大,为人上却欠缺许多,不懂得维护面子,令士气低迷。
完颜洪烈看出周围气氛,心道不妙。
只好勉强解释,“谁能想到,竟莫名其妙冒出来些人,扰乱了布置。哈哈,李将军,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别人只当李延宗是个没脑子的武夫,他却清楚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甚至可算是刻意为之。
因他志在复国,但四处碰壁,没有兵权、没有人望,到现在只在江湖上有些名望。所以他便尤为憎恨那些有兵有权有地位的人,看到这样的人倒霉,他就觉得畅快。
李延宗脸上露出别人看不懂的笑容,几乎在欣赏着面前的一切。
随口道,“我本在追杀追命,却来了一个道士,一个毛头小子。道士是先天境界,毛头小子是后天境界。我们打了个两败俱伤,便就下山。”
完颜洪烈忙问,“他们伤亡如何?”心中却念叨,那道士该是丘处机不错,那毛头小子又是谁?
不过无论怎样,这却是个好消息。他侧头看向周围众人,发现无论是欧阳克彭连虎,还是沙通天侯通海灵智上人,均有松一口气的表现。
只要敌人不是全真七子、四大名捕,这伙人就永远是可靠的助力。
当然,他承认自己心中更加在意一点,那就是包惜弱情形如何。
李延宗道,“亡是没有,确实也都伤了。那道士已被李某打废,十天半月内难以施展。追命的情况……难以确定,但肯定不是万全状态。至于那毛头小子,他有些诡异,但后天三四品境界,也当不足为虑。”
又看了完颜洪烈一眼,“那女人没事儿。”
完颜洪烈眉头完全舒展了起来,“可认为只有追命值得警惕?既如此,状况还好,那么还得仰赖着李将军你……”
李延宗却摇头,“六王爷,他们只怕已依着其他两路,下了山去,咱们追击不及,接下来只有往南追去。你确定要我追过去么?那是宋金边境,既有宋人,也有金人,若我身份暴露,人人皆知西朝与北朝联合。我们本要阻止他传出消息,怎能自己反而透露了消息?”
完颜洪烈忙道,“李将军可以易容改面,不叫人知晓你的形貌……”
李延宗打断,“我不通易容术。”
完颜洪烈又道,“我手下有各种易容人才,可任君挑选。”
他却不知道,李延宗本来就经过一道易容改面,乃是燕子坞内丫鬟阿朱所为。
这丫鬟易容术可算经天纬地,经她处理,就算追命同样精通易容术,也只看出一些端倪,仅仅知道李延宗经过易容,而无法窥探出其原貌特征。
但无论阿朱的易容术多么惊为天人,当再有人想要给李延宗易容,手覆他面,也一定会发现这份伪装,进而知道这西夏一品堂的次席高手,赫然有不为人知的隐藏身份。
李延宗自然不肯令金人知道这事儿,但又找不出其他借口理由,竟一时语塞。
只得冷声道,“李某有一桩大事,须得回到西朝,既无法易容,接下来这段路,得靠你们自去追杀。除此之外,还得请六王爷谨记,今日之失,过不在李某,而在诸位。”
完颜洪烈终于发现,李延宗现在过来,主要目的,并非带给自己种种信息,而是行动失败的责任丢给自己。
第一时间,他既感愕然,也感愤怒,身为大金国王爷,从来都是以国家荣誉为重,一声令下,无有不从,从未见过如此不识大体、自私自利之人。
自己这边失去了消息,走丢了妻子,到李延宗那边说来,却好似毫不相干一般。即便欧阳克、彭连虎消极怠工,也至少编个理由,哪有这么明目张胆!
但到此时此刻,完颜洪烈无论在公在私,皆受挫败,表面上进退有度,实际上心乱如麻,懒得计较。
转念想道:“若能追杀到追命,我怎么也无事。若追杀不到,怎么也该我丢掉脑袋。哎,何必与这西朝蛮子纠缠这么多?”
当下冷着一张脸,抬手道,“是是是,今日责任,全在本王身上,李将军可满意了?”
李延宗脸上罕见的露出笑容,点头道,“有王爷这一番话,李某总算安心。既大金再不需要一个李延宗,李某也该回西朝去了。”
他说完这话,也不看旁人一眼,便转身离去。走过军阵时,军人们让开一条道路,站在两边冷眼看他,他却浑然不觉。
完颜洪烈看他远去背影,也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李延宗的离开令他惋惜,今次局面没能大败特败,均在此人身上。但他管不了李延宗,也制不住李延宗,到头来只能随其任性妄为。
说一千道一万,这仍因他武学资质差劲,武道功力有限,即便地位崇高,人人也并不怕他、惧他,他永远没有威信可言。
欧阳克可以欺瞒他,他不能够一掌将其打死。李延宗可以不顾大局,他也没办法有任何手段。
在这样一个世界,他已习惯了这样活着,也只能这样活着。
等到李延宗离去,完颜康方道,“这家伙何其狂妄,不也是栽了跟头么?那丘处机差点被我收拾了,他却吃了亏,哼,也不过如此!”
完颜洪烈瞥了他一眼,看得出完颜康其实心神不宁,他被吓住了,也被威慑了。就好像一只狐狸,老虎在场的时候,不敢吱声,等到老虎离开,才能耀武扬威起来,好像要证明自己并不怕老虎。
这样的人成不了大业,若是别人,就算有本事,完颜洪烈也会将他排除权力中心,会防着他,也避着他。
就算指使他做事,也不敢做什么大事。就算派遣他去杀人,也绝不敢杀关键的人。
因他一定会出错,疏漏,大意,松懈。
——完颜洪烈根本看不起这样的人。
可惜,现在的这个“他”,不是别人,而是完颜康。
于是完颜洪烈想:这又有什么办法?他毕竟还只不过是个孩子,日子还长着呢。哎,他要是有点经历,可比我了不起多了,他会这么多武功,还有那样好的天赋,人也聪明,英俊,更是天潢贵胄。我把一切都留给他,他未来就是最伟大的完颜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