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都安盘膝而坐,诧异地看向这名平平无奇的影卫:
“确定?”
影卫拱手道:“禀告大人,千真万确,宁则臣已下令封锁消息,准备孤身赴宴。”
赵都安饶有兴趣:“你们的情报工作很厉害嘛,一地总督都封锁不住?”
影卫缓缓抬起头,露出温师爷那张脸,平静道:
“大人谬赞,卑职分内之事。”
老皇帝昔年胆敢重用宁则臣,担任职责重大的漕运总督,之后女帝也对其格外放心,又岂会只因单纯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只有京城影卫的名册上,才记载着这位跟随宁则臣已有十年,既是挚友,又为得力下属的真实身份。
姓名:温良
代号:“师爷”
建成道皇家谍报系统内的,比“书生”资历老的多的“金牌”影卫。
“不错。”赵都安满意地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问道:
“你觉得,贺小楼背后会不会是靖王府?”
温师爷冷不防被这一问,愣了下,迟疑片刻,才说道:
“靖王府有培植自己的密谍。”
言外之意:靖王做这种事,虽不缺乏动机,但似乎没必要假借漕帮之手。
赵都安点了点头,思忖了半晌,说道: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温师爷垂首躬身,请示道:“大人不好奇,总督面对威胁,会如何选?”
赵都安看了他一眼,脸上笑容扩散:
“很早前,就有人教过我一个道理,不要考验人性。”
他摆摆手:“去吧。”
温良只好退去。
等人走了。
房门再度被推开,容貌似猢狲的宋进喜问道:
“大人,海公公问你有没有什么吩咐。”
赵都安盘膝坐在建宁府特色的矮桌前,闭目养神的姿态,闻言说道:
“晚上请公公带几个人,随我去一趟‘朱阁’。”
“好。”宋进喜应声就要关门离去,忽然被赵都安叫住:
“等等。问你一件事,沈家二爷,当初在京城里头……”
这位大内高手中最擅长刺杀的供奉背对着房间,闻言驻足,回首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是卑职做的。”
“恩,做的不错,去吧。”
……
……
傍晚,夕阳余晖洒落,建宁府内的碧色杨柳都浸上了一层红。
五十余岁,体魄熊健,黑发浓密的宁则臣端坐于车厢内,闭目养神。
伴随马车行走的抖动,他膝盖上横放的长剑也微微摇晃,剑刃与剑鞘的缝隙中,钻出轻微的响动。
“到了。”
马车停下,只传了便服的宁则臣睁开眼睛,握着剑鞘,迈步下车,仰起头,正看到半颗太阳被一座通体红色的酒楼挡住。
牌匾上,赫然是写着“朱阁”二字。
此刻,整个酒楼已经被包场,楼下有漕帮的打手站岗。
宁则臣独自一人,大踏步径直走去:“贺小楼在哪。”
漕帮打手头领眼眸一闪,笑道:
“总督亲临,有失远迎,帮主在楼上背下美酒,等候多时。”
宁则臣面无表情,仗剑往里走。
打手头领抬手阻拦,挤出笑容:“吃饭何须用剑?总督的宝剑且交由小人保管如何?”
宁则臣冷笑地盯着他,不发一语。
双方一时僵持下来,忽然通体漆着红色的楼上窗子被推开,传出贺小楼的声音:
“不得无礼,还不将贵客请上来?”
漕帮打手这才谦卑地让开路。
宁则臣横眉冷对,大踏步进楼,拾阶而上,很快在楼上看到了站在一大桌子风声菜肴旁,面露和善笑容的贺小楼。
整个这一层,也只有他们二人。
这名漕帮头领一副儒生气派,穿着青色长衫,手中捏着一柄古玩折扇,近乎温文尔雅,拱手相迎:
“总督大人亲至,怎不提前通报,小人好下楼迎接。”
宁则臣虎步龙行,走到桌旁,唇角露出讥讽之色:
“贺帮主好威风,本官进京都不卸甲,你手下竟也敢卸本官的宝剑。”
贺小楼歉然一笑,正色道:“总督若不悦,我送他一条胳膊上来下酒如何?”
他神态认真,仿佛只要宁则臣说一个“好”字,就当真会下令去做。
宁则臣面无表情盯着他,说道:“本官过往倒是小瞧了你。”
贺小楼微微一笑,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知道总督喜欢临封菜,这朱阁的大厨最擅长的便是临封菜,有什么话,还请坐下商谈?”
宁则臣盯着他,竟也笑了笑,拉开椅子,大马金刀坐下,宝剑就放在身旁,随时可以拔出的位置。
贺小楼却好似对这凶器视若无睹,轻轻摇着纸扇,亲自拿起酒壶,为彼此倒酒。
宁则臣半张脸蒙着从窗外透进来的红光:“我妻女如今在何处?”
贺小楼诧异道:
“总督没看我的信?我漕帮手下只探听到被水匪劫了,尚不知晓下落,不过总督请放心,我漕帮兄弟虽远不如官府差役,但胜在对这运河两岸极为了解,江湖上也还算消息灵通。
我得知总督夫人遇险,立即下令,整个漕帮的人都去寻找,相信要不了多久,必可将都督妻女救回。”
宁则臣一双虎目幽幽地盯着他,说道:
“这里是你选的地方,本官孤身前来,还有必要说这些骗人的鬼话么?”
贺小楼笑着,不接茬。
宁则臣忽然叹息一声,不只是痛恨,还是赞叹:“贺帮主好生谨慎。”
贺小楼轻轻叹了口气,放下酒壶,缓缓坐下,有些忧伤地说:
“大人原来是一尾鲤鱼,修行了五百年跳了龙门,入了赘,变成龙了。
我呢,原来只是条泥鳅,先修炼了一千年变成了鲤鱼,再然后修炼五百年才侥幸跃了龙门……不,哪里算的上龙门?最多是从河入了江……但好歹也算有些身家。
倘若大人跌下去,您还是一尾鲤鱼,而我可就变成了泥鳅。您说小人我做事又怎能不谨慎呢?”
宁则臣沉默片刻,叹道:
“我不喜欢绕弯子,说吧,什么条件。什么条件,才能帮我……找回妻女。”
贺小楼哈哈一笑,说道:“总督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宁则臣盯着他:“新政不是我一人之新政,是朝廷之新政!”
贺小楼认真道:“但做的事的人,是总督大人你。”
二人目光对视,互不相让,从红色的朱阁雕窗子里透进来的光,也仿佛染上了红色,照在两人中央的宴席上,于是所有的菜肴也都血腥起来。
宁则臣忽然握住了剑柄,毫无征兆地站起,宝剑出鞘,凛冽的刀锋抵住了贺小楼的眉心!
“只要我的剑,再往前推一寸,你必死!”他一字一顿道。
贺小楼静静坐在椅子里,脸上带着笑容,他缓缓抬起手中的折扇,用极为珍贵的扇子骨轻轻拨开了嗜血的宝剑。
慢悠悠地说道:
“总督是聪明人,该知道杀了我,也找不回宁夫人。绑走的人,也不可能在我手里。”
宁则臣颓然坐回椅子,宝剑咣当掉在桌上,打翻了碗筷。
是的,他又岂会不知?人被绑走后,肯定不会带回城,而是直接送去另外一些人手中。
不可能留在这个帮派头子手里。
贺小楼脸上挂着奇异的微笑,似乎对一位堂堂总督,二品大员在自己面前如此失态很感兴趣。
他微笑地站起身,捏着筷子,亲自给宁则臣夹菜,说道:
“总督也是人,总归不是皇帝手里没有感情的刀剑,何必为了给千万里之外的人卖命,搞的家破人亡?
其实这件事很简单,没那么难,总督甚至不需要做的太过分,新政依旧推进,只是要总督稍微松一松,缓缓图之,便皆大欢喜,岂不美哉?”
宁则臣沉默不语。
贺小楼见他模样,笑容愈盛,正要再次进行劝说,忽然听到楼下传来嘈杂声,似手下的人在盘问什么人。
旋即,楼下爆发出短促的惊呼声,与惨叫声,伴随着咔嚓的骨裂声,而一切的声音,只持续了几个呼吸的功夫,就消失了。
仿佛从不曾出现过。
再然后,楼梯上传来有人登楼的脚步声。
伴随着赵都安缓缓走上这一层,目光平淡地扫过这场景,他慵懒、随意的声线也响在二人耳畔:
“啧,好热闹啊,不介意多我一人吧?”
……
排版先更后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