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001章|军府阎罗(1 / 2)军神李靖传首页

夜黑如墨,没有风,秋虫的嘶鸣声如同被黏在潮湿的空气中,细碎而零乱。一阵苦闷悠长的号角声响过,方圆十数里的灯火随之渐灭。城南兵营,松油火把燃起,军府镶铜大门在沉重的吱嘎声中森然闭合。四名甲士持槊佩刀,在“庐州总管府”金字匾牌下挺立。

营栅深处,军府演武厅。十六支手臂粗的蜡烛在丈许高的铜烛台上突突燃烧,将厅堂照如白昼。兵器架上的各类器具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更加森冷。正是大隋开皇二年(公元582年),蜡烛还未在寻常百姓家普及,一般军府也较为简陋,但庐州(今安徽合肥市)总管府收拾得极为堂皇:飞梁斗拱,红柱朱棂;金玉镶屏,青纱绿幔;楠木帅案,真丝座垫;柳木地板,油光可鉴。

厅门紧闭,棂窗严封。一位四十多岁的将军,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相距二十步,无言站立。将军身形高大,甲胄整齐,森冷目光从铜铃似的眼中射出,钢针般的胡须从颧骨处向下巴延伸,下勾的嘴角自有威严。他已考校完拳脚,示意少年去取弓箭。

少年头扎双髻,面如冠玉,剑眉星目,一身青色的短装,脚上穿了一双高筒马靴。他下意识地用右手轻抚已经肿起的左手手背,但在将军目光的逼视下又缩了回去,只得快步走到兵器架前,取下一张短弓、一支羽箭,陡然回身,已稳稳站成弓步。瞬间,箭已上弦,弓如满月。然而,将军身形一晃,移到箭靶前,勾起右手食指,指向自己的咽喉。

少年略一迟疑。将军怒目而视,脸上的胡须似乎要飞射出来。少年咬咬牙,扣弦二指一松,箭似流星,射向将军咽喉。就在这一瞬间,少年闭了一下眼,似乎有些悔怕。但当他睁开眼时,那支羽箭已被将军抓在手中。

将军反手一掷,羽箭“嗖”的一声正中身后靶心。他拍了拍粗壮的大手,示意少年歇息。少年把弓箭放好,低头走了过来。将军解了甲胄,依次挂在木架之上。

二人盘膝坐在帅案前。将军从案上的大碗中抓了一把炒黄豆,扔进嘴里大嚼。铁齿钢牙之下,碎裂之声如同马踏黄沙。他吃了几口黄豆,咧嘴笑了:“三郎不必挂怀。武艺修为,非一日之功。不过,舅父当年在你这般年纪时,已能上山搏虎了。”

少年低头道:“靖儿岂敢与舅父相比……”

“没志气!”将军笑道,“在我十二岁以前,父亲大人赐名‘擒豹’,但那年秋天,我上山擒了一头老虎,从此改名‘擒虎’。”

少年不敢看他,低声说:“舅父虎威,天下谁人不知……”

“哈哈……”将军大笑起身,“跟你说实话,虎是擒了的,但那是只虎崽,惹得母虎追赶,吓得我尿了裤子……幸亏父亲大人及时赶到,三箭射死母虎,我才侥幸逃命。”

少年忍不住笑了起来。舅甥二人因这个故事拉近了距离,开始闲聊。

中年将军姓韩名擒虎,字子通,河南东垣(今河南新安县)人,北周骠骑大将军韩雄之子。自幼继承家学,骑射精绝,又好读书,十四岁入军府效力,不到三十已是北周名将。韩擒虎用兵,军纪极为严酷,杀敌不留活口,在军中素以“阎罗”著称。无论敌友,但闻其名,无不变色。及至杨坚称帝,委任他为庐州总管,都督四州军事,震摄江北之地。其时大隋初立,北方一统,西梁等小国也在实际掌控之中,唯有江南陈国尚未平定。雄才大略的杨坚认为韩擒虎乃当世虎将,是镇守南线重镇、备兵伐陈的不二人选。

少年是韩擒虎胞妹韩氏的第三子李靖。李家世居雍州三原县,毗邻帝都,在当时也算望族。李靖祖父李崇义,曾任殷州刺史,封永康县公;父亲李诠,现为赵郡太守。李靖兄弟六人:老大李端,年过十六岁,已入军府效力;老二李庄,今年十四岁,在三原读书;老三李靖,刚满十二岁;老四李敳,十岁;老五李客师,六岁;老六李正明,才两岁。

在这六个外甥中,韩擒虎独喜李靖。当年,韩氏生李靖时难产,韩擒虎正客居李家,连夜三百里飞骑请来他的好友孙思邈接生,好歹生下李靖。李靖从小体弱,韩氏担心孩子命不久长,韩擒虎却认为只要自己亲自带,必定体壮如牛。因此,李靖自三岁起,就被韩擒虎带在身边悉心照料,身体逐渐由弱变强。故二人虽为舅甥,其情胜过父子。

然而韩擒虎对李靖的管教近乎苛酷。从四岁起,李靖开始文武兼修。武艺是韩家家传,文课是读书识字,每日都有考课。若韩擒虎在外行军,则由麾下将领代考。学到七岁,韩擒虎感觉此子天资过人,若只习一家,恐怕耽误前程,便又送回三原,让他继承李氏家传绝学。

李家家道深远,虽不能比拟西魏时受封的“八柱国”等门阀世族,但佛学、经史、剑道亦名动一时。尤其是剑术,源于墨家。墨家一派自战国后期衰微后,墨系传人散落民间。到南北朝时期,中原剑道数三原李氏正宗。不过,经过历代征战,剑器已不合适沙场,只是作为士大夫阶层的佩饰之物。韩擒虎虽也剑术超群,但上阵兵器是一柄大铁椎。

李靖回家四年,经书武学,都有长进。隋朝开皇元年(公元581年)二月,杨坚称帝,命韩擒虎统兵江北。在庐州安顿停当后,韩擒虎投书李诠,切盼外甥南下。于是李靖由韩擒虎倚重的校尉韩重护送,重回舅父身边。

这一年来,韩擒虎除了加强武艺训习,着重传授李靖兵法。隋朝初年,百废待兴,一般军府极为简陋。韩擒虎为了让外甥有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修建了堂皇的演武厅,供议事演武之用,闲时就成了李靖的文武课堂。有人密告杨坚。杨坚以为大将军演武考课略微奢华不算违制,按下不究。韩擒虎闻知,愈加忠心主上。

韩擒虎表面粗豪,内心精细。他博览群书,相交天下,期待有朝一日能成为韩信、白起那样的军神级人物。因此,对《孙子》《吴子》《三略》《六韬》等兵法的研习从未断绝。时有杨素、贺若弼等沙场宿将,韩擒虎敬而远之,从不与他们谈论兵法。对这个小外甥,他倒是极为用心,每次授课,都要与之研讨。李靖博闻强记,举一反三,令他欣怀。但是久了,他总觉得这个孩子明里服从,暗里对兵法毫无兴致,习武练功倒是肯下苦功。

韩擒虎心头明白,却也无可奈何。他久历战事,深知武艺虽可防身杀敌,但战争的关键在于筹谋,否则只是一介武夫而已。上古兵法流传至今,绝大多数的将军不过是口诵洋洋千言,胸中实无半策。他想将李靖培养成一代名将,但此子对排兵布阵诸事总是敷衍,只对游历江湖无限神往。

有一次,韩擒虎训习完士卒回府,听李靖口诵《游侠列传》,不由惊住了。这孩子诵读兵法经文虽也一字不差,但丝毫没有情感。而诵读《游侠列传》时,感情充沛,目光闪动,好像正在除暴安良一般。他在门口呆立良久,轻叹了口气。

今夜,他觉得是时候与外甥谈谈了。

“三郎,大丈夫以国事为重?还是以个人得失为重?”韩擒虎一改往日严肃,温和地看着他。

“回舅父,靖儿不知。”李靖怯怯地看着舅父。舅父严过父亲十倍,他不敢乱说。

“那舅父问你,你想像你父亲一样做官?还是想像舅父一样为将?”韩擒虎压了压怒气。对这个性格绵软的外甥,他随时都会发火。

“靖儿从未想过……”李靖不敢看韩擒虎的眼睛。

“难道你……”韩擒虎起身,负手踱步,“有问鼎天下之志……”话一出口,赶紧捂嘴。他精研兵法,却不通世故,常常管不住嘴巴,以致总有同僚告他御状。若非杨坚器识恢宏,恐怕早被削职为民了。

“绝无。”李靖这次回答很肯定。

“那你究竟意欲如何?”韩擒虎摊开双手,摇头道,“总不成学那些长安城里的浪荡公子吧?”

“我想像孙叔叔那般……”李靖的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