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陆死于乱世,既是个人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挽歌。陆机、陆云在文学、诗赋、书法方面的成就到此终止,尤其是陆机引导的所谓‘太康诗风’,其诗句风格秀逸,辞藻瑰丽,被时人誉为‘太康之英’,然而,陆氏兄弟桀骜的豪门性情使得精英过早凋零。陆机死时四十二岁,两个弟弟更加年轻,江南第一望族陆家就此烟消云散,其后人鲜有出现像陆逊、陆抗这样的名将名相。二陆之死也进一步验证了司马颖神昏不知书的特点,之前仗义举兵、扶危济弱的光辉形象彻底崩塌。司马颖杀陆氏兄弟告诉世人,在权力角逐的大争之世,贵族阶层为了权位,不惜杀掉名士,甚至手足相残,一切的才华与名望在权力面前都显得渺小而脆弱。
其实,在司马颖任命陆机为前锋都督向洛阳发起进攻之前,西线张方的兵马已经进抵洛阳附近。太安二年(公元303年)八月,也就是荆州张昌叛乱刚刚平定时,司马乂任命皇甫商为左将军,领一万兵马前出至洛阳西部的宜阳(今洛阳宜阳县)抵御张方,皇帝司马衷也到达十三里桥一带为皇甫商声援。十三里桥位于洛阳城西十三里,通常为皇室驻跸的行在。但皇甫商的军事能力不行,与张方交手后被击败,司马衷及队伍只得撤回到了位于洛阳西北的宣武场一带。这时,东线司马颖的队伍也已逼近洛阳,司马乂整合人马,带上司马衷开往洛阳以东,准备与司马颖进行决战。因为东线司马颖的声势更大,司马乂考虑先击退这股最大的力量,然后再对付司马颙的西线。司马乂可用的力量目前只有府兵加上皇城内部的数万禁军,面对东西两线合计几十万的敌军的确显得捉襟见肘。张方见皇甫商、司马乂都撤走了,西线一下变得无人防守,于是领兵就杀进了洛阳城。进城后,张方的士卒开始大肆抢掠,洛阳城内死伤的兵民总有几万人。就在张方准备进一步占据洛阳时,忽闻东线的司马颖在河桥大败,司马乂和皇帝正在返回洛阳途中。张方判断形势不妙,司马乂挟大胜之余威将对自己不利,于是,张方又率众退出了洛阳。司马衷返回洛阳后不待喘息,与司马乂一道迅速引兵追击张方。张方的人马远远地看到皇帝的车架都追了上来,吓得士兵们一哄而逃,张方阻止不了,结果大败,死伤五千多人后,退到了同样是十三里桥一带才停了下来。不过,张方此人先不说选边站队是否正确,其个人军事能力确实具备大将水准。退下来后,张方手下的很多将士都觉得皇帝已经亲自出马了,此战没有胜算,不少人建议连夜逃回西北算了。张方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善用兵者必能转败为胜。我计划再次前出,在洛阳城外修筑堡垒,此计将会收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张方当即派军潜行至洛阳城外七里处,快速修筑起三层壁垒,隔断了洛阳与西面的联系,自己却可以从外围运入军粮。等到司马乂发觉张方的行动时,层层堡垒已经筑成了,双方开始对峙起来。在八月至十月的战事中,虽然司马乂在东西两线先后取得胜利,可威胁并未解除。东线的司马颖尽管败退,但实力依旧强大,手中仍然有近二十万人马,且人马就驻扎在距离洛阳不远的黄河以北。而西线的张方现在就堵在洛阳城外,这种围堵战术更让人头疼,时间久了,洛阳城将孤掌难鸣。
十一月,司马乂几次尝试攻击洛阳西面的壁垒,但张方防守坚固,攻击未果。面对来自两线的压力,有人建议,司马乂、司马颖毕竟是亲兄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什么事情都可以商量。只要先稳住了司马颖的东线,剩下张方这边就容易对付了。司马衷便派出中书令王衍、光禄勋石陋等前往司马颖的军营进行劝解,条件是司马颖与司马乂平分关中之地,共同辅助皇室。说司马颖有时神昏,可这次却不答应朝廷的条件。因为关中之地是司马颙的地盘,朝廷明显是在挑拨司马颖、司马颙二人的关系,以达到分化瓦解的目的。司马乂只得又给司马颖去信,劝慰这个弟弟以先帝大业为重,陈说了利害关系,以免骨肉分裂之痛。司马颖却回信说,自杨骏专权、贾后擅政以来,国家一直不得安宁,现又有羊玄之、皇甫商等奸佞之人围绕帝侧。本想和仁兄一道匡扶皇室,整顿海内,仁兄就该将奸佞之徒如皇甫商等枭首以示诚心,岂可引兵对战,是非不明呢?如仁兄能按照太尉(司马颙)的意思行事,弟自会回到邺城,与兄共同归隐。司马颖一番说辞听上去好像有理有据,而且把战乱的责任推到了司马乂身上。司马颖同样拿皇甫商说事儿,其实皇甫商来自西北,与司马颖素无瓜葛,可见只是个借口。这一切都无法掩盖司马颖只是为了达到争夺权力的目的。即使司马乂真的退缩,司马颖在夺权之路上还会遇到对手,比如司马颙。现在的司马颖在权力漩涡中已无法自拔,只要不是自己掌权,就要扳倒当权者。这时的长沙王司马乂也不可能轻易认输,司马乂可以算是司马衷登基后自杨骏专权以来最本分的执政者,恪守臣子本分,从未有僭越的举动,司马乂也是皇帝司马衷认可的权臣,所以即使司马乂想放弃,司马衷都不会同意。司马颖虽然拒绝了朝廷的条件,但东线的兵事多少有些缓和,毕竟司马颖和司马衷、司马乂都是同一个父亲,兄弟之间相煎何太急呢?司马乂于是腾出手来全力对付张方。张方掘开了为洛阳城内提供水源的千金堨(è),城内用来舂米的水碓(duì)全部无水可用,水碓是利用水流的力量进行自动舂米的一种机具,朝廷只得征发王公大臣家的奴婢手工舂米以供给军粮。洛阳城中的情况变得越来越紧张,生活物资匮乏,一石米的价格甚至超过了一万钱。十三岁以上的男子要求全部服劳役,军队中招募了许多王公大臣家的奴隶充作兵员。在如此严峻的形势下,骠骑将军主簿祖逖建议司马乂说:“雍州刺史刘沈忠义果敢,雍州的兵力足以对付河间王司马颙。可让皇帝下诏,命刘沈发兵袭击司马颙。司马颙受攻,必定召张方回援以自救,到时洛阳之围可解。”祖逖(tì),一个值得牢记的名字。出身北地大族,祖家世代有二千石以上的高官。祖逖为人性格豁达,少年时轻财好侠,慷慨有志,常周济贫困,深受乡党宗族敬重。后发奋读书,涉猎古今,人称其有辅世之才。祖逖年轻时与刘琨关系很好,两人同为司州主簿,都怀揣复兴晋国的伟大理想。二人在州府当值时,祖逖在睡梦中被鸡叫声惊醒,于是也叫醒刘琨,提议以后听到鸡叫就起床练剑,闻鸡起舞这则故事就出自这里。
司马乂觉得祖逖的建议可行,便向刘沈下诏,命其从背后攻击河间王司马颙。刘沈接到命令后向州内各郡发出檄文,许多地方都起兵响应。刘沈集结起一万多人马,以安定太守卫博、新平太守张光、安定功曹皇甫澹为先锋,开始出兵向着司马颙的老巢长安进发。联络刘沈的同时,司马乂又秘密派出皇甫商,带着皇帝的诏书前往雍州,去联络皇甫商的哥哥皇甫重发兵攻打司马颙。其实,皇甫重已经和司马颙干上了,只是现在被司马颙的人围困着。所以,诏书中命令金城太守游楷等人罢兵,先为皇甫重解困。皇甫商一路潜行,走到新平时(今陕西彬县),皇甫商遇到了自己一个远房外甥。不想,这个外甥一向厌恶皇甫商的为人,遂将其告发,司马颙派人将皇甫商抓捕后处斩。也就是说,洛阳方面的消息根本就没送到皇甫重那里,司马乂自然也得不到西北的消息了。但司马乂仍然坚守在洛阳城,进入冬季,城中已出现饥荒。尽管形势严峻,但司马乂对皇帝司马衷依旧礼敬有加,尽量保证皇宫内的供给和用度。将士们虽说已疲惫不堪,但看到皇帝与司马乂始终同心,都愿意齐心协力,拼死效命。然而,有决心是一回事,现实情况又是另一回事,司马乂担心洛阳城中可能会有人发生动摇。尚书令乐广的女儿是成都王司马颖的王妃,女儿虽然跟着司马颖在邺城,但乐广及其儿子们正在洛阳,司马乂怀疑乐广一家会否生变。乐广得知后便说:“我怎么会用五个儿子的命去换一个女儿呢?”乐广的态度很明确,自己不会冒着全家被斩的风险去保一个远在邺城的女儿,即不会背叛朝廷。但司马乂依旧担心,乐广不久在忧虑中病逝。其实,这时城外的张方也有些动摇,觉得洛阳难以攻破,考虑是不是该撤兵返回长安。司马乂在非常时期保持警惕当然是对的,可惜目标指向有偏差。大乱之时,往往会有非常之事,非常之人,再坚固的阵营最有可能的是从内部瓦解,司马乂显然疏忽了真正的内奸。
东海王司马越是司马懿四弟司马馗之孙,虽是宗室,但属旁支,地位与河间王司马颙差不多。司马越当年因参与诛灭杨骏有功,获封五千户侯,后担任侍中加奉车都尉,受封东海王。东海国在今天的山东临沂南部至江苏东北部一带,位于徐州境内。永康初年,司马越升任司空,兼任中书监一职。现在,‘八王之乱’中的又一个王终于出场了,谁也不会想到,看上去一贯谦虚谨慎的东海王司马越日后却成为了晋国最大的一号权臣。目前,司马越也被困在洛阳城中,三个兄弟司马腾、司马略、司马模都在各州任职。司马越见形势越来越紧张,自己却不想与洛阳同归于尽,心中感到十分忐忑。转过年正月,即永兴元年(公元304年),洛阳城内几乎断粮,守卫皇宫大殿的部分禁军将领及三部司马已是身心俱疲,觉得再这样坚持下去早晚要玉石俱焚。于是,在左卫将军朱默的带领下,一批打算放弃抵抗的将官找到了东海王司马越,意思是由司马越牵头率领众人前去投降。当然,投降之前首先要解决掉长沙王司马乂。司马越本来已经动摇,现在见众将也有此意,便同意行动,于当晚在宫中趁司马乂不备时率兵将其抓捕,关押到了金镛城。然后,司马越上奏皇帝,通告抓捕司马乂之事,并请皇帝下诏,免除司马乂的职务。司马衷闻听噩耗,内心百感交集,心想我们司马家的人怎么这么能折腾呢?司马乂辅政期间没有过失,你们为什么还要反对呢?无非就是为了权力。虽然司马衷愚笨,但有一点司马衷始终把握的很好,就是绝不与当权者作对,甚至显出很配合的样子。现在,东海王司马越又要起势了,司马衷尽管对抓捕司马乂一事肯定不满,但还是顺从了司马越的意志,这也是无奈之举。同时宣布大赦,改年号永兴,永兴元年即公元304年。司马越见获得了皇帝的认可,便向城外司马颖和司马颙的部队表示投降。但城中还有许多忠义之士不愿看到司马乂就这样功败垂成,于是计划营救司马乂出来继续领导对敌斗争,那样的话,司马越就要完蛋了。司马越内心惶惶不安,知道自己没干人事儿,背后捅刀搞投降。司马越曾向司马衷表示,自己身体有恙,请求辞去司空一职。什嘛?干了王八蛋的事就想跑?司马衷不允。心说,这帮司马家的混蛋,从来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缺德事都没少干,完事就想甩锅?没门,司马越自己的屁股自己擦,你自己在前面顶着吧。
司马越现在如坐针毡,自己干的坏事儿,屁股还擦不干净。万一司马乂真得被救了出来,自己将死无葬身之地啊。司马越想来想去,皇帝让自己扛着就只能自己扛,干脆一咬牙,反正也是坏人了,就将坏事干到底吧。司马越打算做掉司马乂,绝了众人的希望,也为自己永除后患。虽然司马乂正被关押在金镛城,可司马越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杀掉司马乂,因为没有理由啊。司马越正为新的难题犯愁时,黄门侍郎潘滔给司马越出了个借刀杀人的主意。意思是,将司马乂交给张方,也就是让司马颙一方去处理。而司马颙和司马乂早已翻脸,必会杀掉司马乂而后快。司马越觉得此计甚妙,秘密通知了张方,张方便派遣部将郅辅率领三千士卒进入洛阳,前往金墉城抓走了司马乂。很多人碍于张方的兵威,都不敢出来阻挡。张方将司马乂带回军营,当晚竟然将司马乂活活烧死。司马乂哀嚎之声不绝于耳,就连张方兵营中的士兵听后都不免垂涕落泪,司马乂死时年仅二十七岁。张方竟敢如此残忍地杀害司马宗室亲王,背后应该是有司马颙的授意和支持。不过,张方心里也在嘀咕,就这样把一位宗室亲王给杀了,不会出什么事儿吧?恰在此时,长安方面的司马颙正在被雍州刺史刘沈攻击,急召张方回援。张方心想,赶紧走吧。于是,在洛阳城中掳掠了官家和私人的奴婢万余人后,张方率领军队急匆匆赶回了长安。
司马乂死了,张方走了,洛阳一下子空了。于是,东线的成都王司马颖率领队伍大摇大摆地进入了洛阳。和上次攻灭齐王司马冏时一样,司马颖兵不血刃得来到洛阳后,声势和威望再次高涨,其军威之盛大,令整个洛阳城都感到震撼。司马颖进城后也不提兄长司马乂被残忍杀害的事情,自己倒是被皇帝拜为丞相,也就是成为了新的掌权者,并获增封二十个郡的待遇。别看司马越这次好像是立下功劳,但司马颖根本没拿司马越当回事。一个旁支算老几?司马颖的哥哥被杀这笔账恐怕迟早要和司马越清算,现在不提,不等于以后不提,所以,司马越根本不敢冒头。尽管司马颖没费什么事就捞取了巨大的政治资本和实惠,但成都王这个名号现在已经名不符实了,因为成都已经沦陷,整个益州丢失,建立了新的政权。于是,朝廷只好从荆州的南郡划分出华容、州陵、监利、丰都四个县,设立新的成都郡作为司马颖的封地。反正司马颖无太大所谓,成都王的封地在哪儿更多的只具备象征意义,自己的大本营在邺城,根据地在河北,只要占稳了这些地方,再加上手中的二十万雄兵,司马颖仍旧是最强的王者。获取巨大权力后,司马颖还是老样子,已经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了却不在洛阳呆着,率领全体人员又返回了邺城。司马衷及一众朝臣只得目送司马颖离去,都不知司马颖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洛阳一时又归于宁静,朝廷忙于恢复被战乱蹂躏的洛阳城。那么,益州那边又是怎么回事儿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