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商业中心估计都会建在分域的六边形顶点上。每天太阳一落山,看又新易位来什么餐厅、酒吧、电影院、公园……好像也蛮有意思。”这是图像算法组组长的话。
“就怕这样长时间下去,对种植养殖影响太大。水道变来变去,水位不定,灌溉也成问题。那些湖泊、池塘不想点办法,鱼都得死光。汤逊湖的鱼丸,莲鸥区的莲藕,以后想都不要想……”物资组组长思考的问题就现实得多。
“我们抓犯人更惨了。都不用他们自己跑,大地易位一下,十米追凶就变成十里追凶了。”余警官叹息。
“十里追凶也可以变成十米追凶呢。”大家都安慰她。
……
李江横很清楚自己大脑非常需要休息。可过度紧张的大脑有时并不能马上放松下来。与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如出去走走。他说服了余警官,找到一辆共享自行车,漫无目的地在路上游荡。
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月亮如同玉璧,光照如水银泄地。建筑和地面是不透明的黑,它们似乎被一层若有若无的银箔包裹。人造的光几乎全消失了,人造的声音也几乎全消失了。李江横穿梭在钢铁水泥的森林中,听到了微小而轻盈的虫鸣。
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是千百亿年地壳运动形成的巍峨山体,建筑外的灯箱是扎在岩缝中的迎客松,高耸的信号塔与射灯是西南的望天树,排排路灯是东南根根相连的榕树。电线水管是在树木和山体间攀附蜿蜒的藤蔓,红绿灯上的摄像头是野鸟筑的巢,高架桥则是从头顶呼啸而过的黑色巨蟒。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受。仿佛所有人类刚刚从地球上消失了,剩下还没来得及被风化被侵蚀的文化遗迹。恐怖又神秘的强烈美感诱惑着李江横把自行车抛到路边,在明媚如魔的月光中坐下,静静观赏。
可是他停不下来。
他脖上挂着的兔子包好像在冥冥中给出了指引。出发时脑子里明明没有目的地,车轮却在异变那日去的游乐场停下。
游乐场大门关着,栏杆被掰开一个豁口。李江横沿着那日和小家伙玩过的路线慢慢地走:十二种口味的冰淇淋铺子,空中翻转盘旋的过山车车轨,造型奇异的小蘑菇城堡……他的嘴角忍不住勾了起来。这一笑就给积攒了三天的困意开了闸。阖眼的欲望如同海底泡沫,大片大片地涌了上来,瞬间将他团团包裹。
眼皮快粘到一起,脚也快失去对大地支撑力,李江横再骑回住所显然不现实。他以最快的速度在附近找个干燥避风的容身之所,人几乎是以昏迷的速度睡了过去。等到光照在眼皮上,李江横看着雪白的弧形蘑菇屋顶怔忪了大概一分钟,方才想起身在何处。
他望了一眼外面,天色微白,太阳还没出来。
一夜未归,再见面怕是要别余警官念叨一顿了。他笑着从脑袋下扒拉出兔子包,念叨就念叨吧,反正地图程序已经做完,他马上就能找到女儿了。没准再过两天就能找到杨天舒了。
几日奔波下来,粉兔子变成灰粉色。他拉开拉链,一眼就看到里面的黑色日记本。
他想不起这本旧日记是何时进入李闲庭的包,大抵又是小家伙乱塞的。李江横随手翻起——这日记的古怪之处他还记得。那日准备细翻翻,结果被订单打断了。
这一次他终于可以看到全部内容。
“4月6日我不就让谭子回老家上坟时也帮忙给我妈烧几张纸钱吗?说些编些不着边际的话堵我?哼,等我忙完手上这个项目。”
“4月9日谭子疯了。居然说我俩从小就是市里长大的。搞笑吧,为了挤兑我,连自己是潭湖镇的人都不认了。”
“4月10日老婆说,她妈是我的小学班主任,是看着我在江城长大的。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4月12日售票窗口的人说,没有潭湖镇这个站。”
“4月13日导航上找不到潭湖镇。”
“4月14日油菜花开得和往年一样好。田和池塘都还在。为什么只有路没了?”
“4月15日还是找不到路。”
“4月16日没有路没有路没有路没有路没有路没有路。”
这一部分李江横早已看过。但这一次他后脖子上的汗毛不知不觉全部站立起来,仿佛感知到恐怖的刺猬,竖起了所有的防护。寒意如汗,从皮肤表面丝丝缕缕地淌下来,汇成寒潭,将他全身淹没。
“4月18日车辆救援的人把警察找来了。警察告诉我这里没有潭湖镇,方圆八百里都没有。真好笑,有没有潭湖镇难道我不知道?!!”
“4月19日如果没有潭湖镇,我是从哪里来的?”
“4月20日我是——”
最后两字中的“我”力透纸背,明显比前面都要用力。“是”前几笔同样重粗,最后一笔却轻细。末处带出一丝凌乱不知向何方的小尾巴,似乎在暗示主人当时的精神状态。
两字之后再无其他。李江横飞快地后翻。可除了这几日他随手写的东西,再没找到其他痕迹。
日记内容与异变除了在“没有路”上似有关联,其余并无重合。李江横内心却诡异感更甚,反复翻了几遍。他忽然光线一晃,抬头一看,心口顿然收紧:晨光之中,黑色赤尖的毛发,黄澄澄的眼睛,还有小鱼形猫牌,再度映入眼帘。
黑猫在“门口”看了他一眼,一甩尾巴,向外踱去。
“等、等等!”
愤怒从心底迸发,压倒恐惧。李江横扔下日记本,爬出小蘑菇房子,追了上去:“你想干嘛?!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干嘛?!!”
黑猫没有跑远。百米之外,它忽然转身坐了下来。
落座的位置,不偏不倚,正是两块分域的交界线。
李江横猛地驻足。
黑猫毛绒绒的尾巴一下、一下敲着交界线,黄澄澄的眼睛注视着他。莹润水透的眼角膜上倒映着李江横呆愣的脸。
他脑袋空了一秒,回头去看落在小蘑菇房子里的日记本。
李江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又想到日记本。但答案好像早藏在脑子里,就等着他想到这个问题——这本无人认领的日记本是第一次见到黑猫时出现的!
异变在明明七天前就有征兆。他这么多天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