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匆匆,转眼间,四年过去了。
一座旧时代的大船轰然沉没,在人世间并未引起太大的波澜。
因为末法年间,仙是很飘渺的东西,就连外界修士对自身的称呼,也从“修仙者”变成了“修行者”。
仙境洞天,在俗人的印象中,就是这么的遥远,存续与否,都和平凡人家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没什么关系。大家该吃吃,该喝喝,就算吃席,也轮不到他们。
顶多吃吃瓜,等舆论有闹大趋势,上面有意施压后,就闭嘴回归日常去了。
……
岭南云溪之地,自古就是块风水宝地,依山傍水,踏龙首升天,养人养尸,甚至可以养魂,所以这一带盛产古墓。
古早时期,道洲的一位人皇曾在附近建都,将这里划为王畿,死后更是干脆葬在了这片龙兴之地,此后,历朝历代,无数的达官显贵蜂拥而至,他们像是闻着蜜一样,冲着人皇陵的名头,在这片土地上大兴坟树。
按照当时的观念,似乎能葬在这位人皇周围,是一种莫大的哀荣。
后来因为战乱,岭南沃土一去不返,土地被毁坏,无法耕种。饿花眼的云溪人实在没办法了,只好靠着几把锈铲、锄头和铁钎硬着头皮拨开浮土,下墓摸取金银,再将金银卖掉,换购生活物资,并以此发家,代代传承。
至此,已延续一千多年。
也幸得墓多,发冢发不尽。
在行家那里,苍梧的草药岭南的古董,可都是千贯难求的好东西!在繁华的大都市,备受上层人士追捧。
冬去春来,沉寂了一整个隆冬的云溪,地面上慢慢有了生气。
厚厚一层雪,一夜之间化了个干净,花蕾绽放,绿草如茵,树杈间,新巢覆旧巢,去年的雏鸟,今夕也承担起了育雏的使命。
云溪村,吵吵闹闹。
笃信神佛的老人在家中诵经,一群贪玩的孩子在空地上奔跑、玩闹,而孩子们的父辈则不那么悠闲,蛰伏一冬,他们早已按耐不住。
他们是村子的中坚力量,肩负着养活家人的使命,熬过一个冬天,家里的口粮已经见底了。
男人们撸起袖子,大刀阔斧挖下去,炸门劈棺,恪守祖训,严遵行规,取出明器好养活家人。
经过许多年的变迁,这片土地下的金银已经不多了。摸金,似乎成为过去,又或许只是换了层形式,依然存在着。
明器,是古人下葬时带入墓中的陪葬品。
在和平年代,这些被人遗忘、深埋地下的礼器宝物远比金银要受欢迎得多,也更值钱。
一时间,本就坑洼不平的土地下,没日没夜响起叮叮咚咚的声音。
云溪村的摸金人中有两个外来户,以表兄弟相称,大的唤作张虎,是个魁梧汉子,小的唤作张狼,打扮跟白面书生似的,略懂些风水上的门道。
这二人人品不咋地,好吃懒做还无赖,云溪的摸金人都很不待见他们。
但懒人有懒福,这两个无赖汉偏就运气好,每次下地都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一铲子下去,拨开浮土,就是亮眼的宝光。
随便拿一件,三年吃喝不愁。
他们倒还算守规矩,每次开张只取一件明器,给后人留下吃饭的家伙。
云溪的摸金人都在感叹,听过傻人有傻福的,但懒人有懒福,还是头一回见。
一日,兄弟俩算了算日子,感觉银子花的差不多了,是时候该开张了。
于是这二人装模做样的寻了处艳阳地,开坛做法,想寻一处仙师的神仙穴摸摸。
有外出一夜的摸金人刚回来,一见二人这架势,心中暗骂晦气,初代摸金人祖训,羽化地神仙穴,阎王也要敬三分。
谁要是碰了,会有大事发生!
当然,肯定是后果极为严重的大事,不然初代摸金人也不会用“大红加粗字体”,以朱砂将两条训诫刻在崖壁上,世代警示后人。
半个时辰后,那暗中观察的摸金人心道不好,这一脸“公公相”的小白脸还真有些法力,他目力极好,黑暗中亦能不点火烛,行动流畅如身在白昼中一样,此时,他看到两兄弟头顶上方的天空现出异象。
这可真是双日现,天地变,阴风起,阎殿开!
虽然异象只维持了短短一瞬,跟幻觉似的,但两个神仙穴的位置,已经被张狼给算出来了。
张狼收了八卦盘,心中已有定论。
到了傍晚,云溪村灯火通明,家家户户房门紧闭,有老人在神龛前,奉上贡品,燃起最好的香烛,虔诚祷告,嘴唇不自然颤抖。
老人在祈祷,今夜家人也能平安归来。
云溪村的摸金骨干分成两拨人出门了。
一批青壮年害怕被神仙穴将引发的祸事波及,外出避难,保留“火种”。
另一批人已至不惑之年,经验丰富且不信邪,仗着正值壮年,要去那处连张氏兄弟都不敢碰的大神仙穴一探究竟。
他们坚信,富贵险中求,要赌命搏一把,如果此番下地带出的财宝,可以让家人的余生饱暖不愁,那就算是将这条命丢给墓主人,也无憾了。
因为,他们的祖父辈、父辈都是如此,死无全尸,只有衣冠冢留下。
宗祠所在的偌大祖丘上,冢很多,有碑的却很少,那是云溪一代代摸金人的沉眠地。
有旧坟,也有几天前刚立的新冢,有飘动的破旧纸幡,也有满山岗的黑灰扬撒,尚未燃尽,有恸哭的家眷,亦有远处凝望高冈的故人。
这些墓,无不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没有尸骨下葬。
祖丘上埋着的,大多是葬有先人衣冠的空棺,只是一个寄托哀思的念想之地。
用云溪人自己的话说,他们是在祖先的身上长大,而总有一天,他们也要穿了那三泉,睡在子孙的脚下,陪伴先祖,在幽冥中凝望下一代成长。
云溪人相信,这是他们不变的归宿。现在,为了妻儿和孙辈的生计,到了他们这一辈人该赴黄泉的时候了。
至于张狼张虎这两兄弟,太阳刚落山,便动身挖了小神仙穴。
此时,他二人劈开棺盖,正一脸愕然,对着眼前那副色白如雪的棺木大眼瞪小眼,吓傻了。
张狼张虎:“……”
那突如其来的一声“爹”,把他二人吓得够呛!
尤其是突然伸出白棺的两只手,手掌苍白指尖修长,将他俩是惊得魂飞魄散,以为要被尸变的仙师掐住脖子问罪。
张狼肠子都悔青了,早知神仙穴如此妖邪,他就不向鬼神问卦,算出神仙穴位置了。
这眼睛睁着,还会活动,哪像尸体啊,分明是个人!
“啊——!鬼呀!”
由于突如其来的惊吓,张狼甚至没看清袭击他的、棺材中的东西长什么样子,自个儿就向后摔了,手脚并用,恨不得把俩屁股瓣也拿来当脚,狂退出去十五六步距离。
袭击发生太快,张狼只模糊记得眼前晃过一抹白。
那边,敞开的棺材边上,表兄张虎反应慢一拍,等觉得害怕时,身子骨都吓酥了,脚跟长住了似的,根本挪不动地。他看的真切,一件袍子,如墨染一般,盖在棺材里,乃至将那东西的脸都遮住了。
张虎颤巍巍地移动视线,继而映入眼帘的是一身近似于练功服的白色衣饰,很朴素,仅有一些隐隐约约的祥云状的暗纹,像是早亡人穿的丧服。
“老表……你、你、你那如何啊?这不、不、不是幻觉吧……”
张虎不说话,用手比划了个棺材的形状,然后又做了个安详睡着的表情。他表弟张狼心里顿时有底了,按两人商量好的暗话,这是普通粽子的意思,不会动的那种。
这种时候,让老表打手势,远比让他开口说话容易多了。兄弟俩一紧张,一个容易结巴,一个容易哑巴,想要交流简直比登天还难。
张狼一步一试探,小心翼翼地走回来,当他见到棺中再无异动,胆子顿时大了一些,结巴的也轻了,又见老表张虎能说出一点话了,便放了心,将那盖着尸体上身的袍子揭了!
“嘶……”某人倒吸一口凉气!
六目相对,互相眨眨眼。
张狼:“……呀啊——!!!”
张虎也如雕像般定住,表情木讷,都摸不着出的气了。
棺中竟躺着一个少年!
尸体一样的少年,他是谁?为什么会孤零零的葬在此地,冰冷的地宫中,空气一度凝固。
我……是谁?心脏重新跳动的同时,少年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我的名字……
“老板,你在楞什么神啊,菜要炒糊了!”
“老板?喂!”
咦,那个笑容甜甜的少女是谁,店里新来的打工人?
“秦老板?”
“飞羽?”
对我来说,似乎是个有些陌生的名字。
这种感觉很奇怪……自己是谁,我……说不上来。
“……呼,好冷。”
谁的声音?
“是谁这么缺德,把这么小的孩子放篮子里不说,还扔在别人店门口,啊啊宝宝别哭……哇啊啊啊,我根本不会带孩子,这可怎么办啊……”
小叔叔?
“哎,你要养他吗?打了三百年光棍的老男人能照顾好这么纤细的小生物吗,太可疑了。”
“等等,我记得你之前烂醉如泥的时候,嚷嚷过一些醉话……你该不会要拿他当实验材料吧?”
“喂喂,你小子怎么跟恩人说话呢,才独立没几年,翅膀就那么硬了。”
“哇,他又尿了!快帮我递一下尿布,老爷。”
“嗯?在哪,那里吗……这张纸条上写的什么,让我瞧瞧,唔……小、五。有够潦草的字迹,不过,这孩子原来叫小五啊。”
……
小五?少年皱眉,不对,感觉告诉他,他不是小五,他似乎有另一个名字。
“以仙为姓,倒也落得逍遥自在……从今往后,仙无道就是你的名字了。”
也不对……脑海中,有个声音在引导他,告诉他曾经关于他的全部。
“小五”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的身影,浮现在少年眼前,不知怎么的,一股情绪涌上来,让少年流泪了。
“小五”一对夫妇在叫这个名字,只是,他们的面容更加模糊化,像是来自于十分久远的记忆中。
“小五”一双温暖的大手抱起一个幼小的影子,笑得很开心,一遍遍叫着这个名字,不厌其烦。
“我是……小五吗?”面对涌入脑中的大量讯息,少年一时有点难以面对。缓了好一会,他才开始接受现实。
这些信息对他而言是爆炸性的,迅速将其白纸一般的心灵涂上了色彩。
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
所幸在这地宫中,足够清静,也没有不会看气氛的人存在,而且就算有,这会儿也吓破了胆,跟木头人似的呆愣在原地,少年有充足的时间来思考。
“好像有奇怪的记忆混了进来……
不过,我的确是小五。”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少年全想起来了!他忆起了那个梦,那个师父跟自己告别,随后好像失去了所有,最后精神溺于水中的梦。
“鬼啊——!”
突然的喊叫声把少年吓的不轻,他一脸茫然,左顾右看,看着上方一壮一瘦两个男人,明显摸不清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