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埋在母亲的怀里,听着母亲这一字一句,心中满足。这样的后果是姐姐承受不起的,这点他最是了解,再没有人比女安更害怕被抛弃。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彻底放弃防抗的心思。
亲爱的姐姐,你永远都不要反抗啊…
女安被赶出了屋子,一个人游荡在年久的院中。
这院子拿石头搭的基地,木头盖得楼。石头用的是青砖石,木头是清一色的木镶板,都是好材料,只不过经年累月的雨打风吹,早显出个旧模样。正房坐镇院中,门前东厢房,西厢房面对面站着,门窗是雕刻精细的木雕,大抵是建屋的时候就有了,这么多代,也没再做什么修改。有儒家经典的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故事,也有着王姓家族世代的故事。
它们是会说话的书,书页重叠,时空可以折叠在这同一张纸上,深浅就是故事的讲法。无数的故事在窗上,门上轮回。像是一个玄妙的世界,景致一步一变,这扇窗还是静物典雅,那扇门竟是碧树团簇,有摇着扇子的公子在其中穿梭,再下一个门框,祥云、兰花、碧树俱是不见,竟是人事拥挤的宴会,官袍履带遮住了脸,细看都是一般模样...
女安从小就学会了往门前窗前一站,手指轻轻划触过每张笑脸,再一抬手,指尖上是陈年的积灰,积灰抹开,又是一张慈祥的笑脸,看久了竟沉浸在木头的世界里,直到被弟弟哭闹声和随之而来的母亲责难声拽出这个世界。
这里是女安的家。
如今却背靠着多年未擦拭的窗栏,坐在早已踩出坑洼的石板上。被赶出来的事实让她实在是害怕,害怕离开家人,害怕无处求生。一直战战兢兢活着的她,怎么会突然有跟弟弟叫板?脑瓜里无数的思索交缠在一起,不解,恐惧,无奈,生气...整个一团乱麻,似是无处可解。
幸好,总是一个人虽然孤独,但也学会了自己跟自己对话。
“为什么没有像其他女生那样,轻易被赶走?”她自问“是为了讲义气,给丁满撑腰么?”
不,义气什么的从来没在她的生活中出现过。她,是早就沉浸在满满的火红中中,无可自拔,忘记逃跑。
喜欢丁满,是因为她是彩色的:
她的情绪是大起大落的。快乐,愤怒,着急,兴奋。快乐是高昂的透明波动,愤怒是火红的颜色,从她的眼睛中射出,着急是紫色的,从胸口偷出来,兴奋是亮黄色的,它弥漫在丁满的身上。这些情绪是放射开来的,女安好似能用眼睛看到它们,它们穿过空气,穿过人群,来到女安的面前。于是在女安的眼睛里,丁满是闪亮的,比任何人都闪亮,都诱人。
一个自己表达不出来的女孩竟然着迷似地喜欢别人的情绪,很怪吧?
越是没有愈是渴望吧。有时候,女安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怪物,这个怪物不会释放情绪,却不停地饥渴地吸收着周遭各人散发的情绪。每分每秒,她都有种心虚的恐惧。
在这样恐惧之下的人,又怎么会有能力去想象马婆婆描述的未来呢?她已经身处地狱,光是活着,就已经用尽了全力。
也是因为这样,她才听到了那句影响了她一天的话。
“我遭受的一切,都是我自己认同的么...”一个声音将女安吓了一跳,原来是自己不知不觉中念了出来。
不是啊。
就是因为觉得自己不应受到这样的对待,才拒绝弟弟。
就是因为想要有尊严,才会尽力挣开紧攥自己的手。
谁知道,听信了这一句话,就会落到被弟弟怨恨诬陷、被母亲赶出家门的下场。
反抗真的是对的么?
女安对这句话产生了深刻的疑问。“我是不是也应该像她们一样,接受所有加之于我身上的东西,这样我才能不被抛弃呢?”
天色黯淡,风起,光不再已。
人物和故事围满了她的身边,可是他们永远生活在窗户的菱格中,永远没法触碰这个真实的世界,而女安不管怎么使劲将手死顶在门上,窗上,指尖也没有一丝一毫要融入窗格的意思。窗内宴会正好,宴会厅热气腾腾,内有无数火盆,可我女安却在外面天寒地冻的院子中穿着薄衣瑟瑟发抖。
“我真的可以拒绝我生命中唯一的温度么?我真的敢拒绝弟弟烫人的依赖么?哪怕最后身陷冰窟,浑身冰凌,颤抖不已…我还是要拒绝么?”女安怀疑不已,又总有后悔之意,想到此处一切都明白又不明白了。
“父亲…”想到还没回家的父亲,她的心又稍稍热了起来,当所有人都不要她的时候,父亲也是要她的吧?她蹲坐在一角,又开始等待。
王恩踏着夜色回到了家,今日学堂的事务繁多,又让他误了饭点。
“爹。”
突然院门处幽深黑暗角落里的传来一声细微的女声。王恩吓了一跳,险些蹦起来,定睛一看,竟是自己的女儿女安,单薄衣服已经是冻得瑟瑟发抖,手脚冰冷,唇上脸上没有血色。
“你怎么在外面?”王恩皱眉,瞬间明白定是家里那个小祖宗闹出来的,头疼不已。
女安什么也不敢说,也自觉如何说都是不对。只是说“爹,我冷,想进房。”
王恩牵起女儿的手,果然入手跟冰一样。
二人手牵手从院门走到正房楼前,王恩愈发觉得女儿的手冰冷刺骨,寒意不断从手心涌进他的身体中,他猛地放开手,跺了跺脚,踌躇到:“你现在这里等等,我先进去与你娘好生说说,许她放你进来。”
女安手是被父亲暖的微热起来了,心却是更凉了。开门时猛烈的黄色暖光从室内冲出来,然后随着门的合拢在女安面前渐渐消逝,黑暗中,门内传来男女的争吵。
男声被有心压低,听不清楚。倒是女声又尖又厉,一字一句让女安听个清楚。
“冻坏了?她怎么不想想安儿冻坏了怎么办。正好让她知道,不能随便往弟弟身上泼水,还泼的是盐水,非得洗个澡才能干净呢。”
“安儿沾着水了?洗澡了没?”男声也跟着急起来。
“洗了,我叫刘婶特意烧了盆热水,这刚刚才洗完放在被窝里哄着了。”听到夫君这样急心安儿,唐氏终于满意,语气也跟着和缓下来:“安儿年纪才这么小,心性单纯,总是替姐姐说话。就是这样的纯善,反而招来那个女安的妒恨,觉得我们待安儿比待她好,看不过眼去,正好手中有盆盛荔枝的盐水,就兜头泼了安儿一盆。”
王恩听了这话,反而心下生疑,这个胆小怕事的女儿绝对干不出这件事的,“怕还是我那个宝贝儿子自己惹得祸事”,他暗中细想嘴上却也不再提。竟与妻子聊起来学堂中的事情了。趁着唐氏分神,他给刘婶使了一个颜色,叫她把门外可怜的女儿放进门来...
而唐氏果然对学堂中的事情极为感兴趣,拉着王恩问前问后,不时,又提起了另一件事。
“瞧你教的那些混东西,又在欺负咱家的安儿。今天安儿还与我讲,说是小童们只崇拜商会的男孩,说他不是商会的男孩,并不带他玩耍。你看看等你明天上课将安儿带上吧,也在一旁听听你讲课,或者认识一二个同班,以后玩闹也有人去找...”
王恩摇头拒绝:“学堂是商会拨的款子建的,对于生源的看管极是严格,即使是学堂先生自己的孩子,也绝不能去的。”
“也是,那些种地的做活家的孩子们更是没得学上,长大以后该种地还种地,该做个木匠就继续做个木匠。只是咱们安儿以后肯定是要跟着你学四书五经的啊,以后也做个学堂的先生,再不成还能当个私塾老师啊。我听现在商贾都兴那个叫,叫什么儒商的,咱们安儿以后当个老师多受人尊敬啊。”唐氏喜笑颜开中并没看到,丈夫王恩默默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那你明天把女安带着上课去吧。”唐氏忽然说道。
“啊?”不仅王恩,全家人都吃了一惊。“夫人这是何意?”那厢王安也听到了,大声吵着闹着。就连角落的女安也是满头雾水。
“你啊,过来”唐氏拉了王恩一把,二人去了侧房。也不知二人谈了什么,出来之后王恩竟不再反对带女儿去上课这样荒唐的做法。
唐氏志得意满,先去哄了儿子,再命女安去主屋外面的厢房睡觉,竟也不再计较女儿惹下的祸事。
四人一夜无话,异床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