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到现在都不明白这场械斗是如何发生的。但这些都是细枝末节了,有个问题困扰了他一路,到现在还没找到答案——乡间争水争田、宗族冲突等等,常常会产生无数的矛盾,封建王朝皇权不下县,官府对村乡管控薄弱、也无心无力调和矛盾,矛盾积累到最后,往往就会演变成械斗。
但今日这场械斗却来得有些奇怪,粮城种的是屯田,跟那些村民没有丝毫关系。两者可谓泾渭分明,平日里少有交际,又怎会积累起引发这场大械斗的矛盾来?
只听见远远传来一声巨吼,有一名衣衫褴褛的老汉指着人群大骂道:“官府杂捐重!地主租债高!尔等贼配军又要夺我租佃田土!你们不给老汉一条活路!不如一死!”
那名老汉哇呀怪叫着挥舞着锄头冲了上来,全然不顾打在身上的矛柄刀鞘,只挥舞着锄头乱打,惊得周围的人惊慌失措四散逃避,本来就略显混乱的“人墙”顿时大乱,两边的村民屯民见状,又互相对骂起来,大有一拥而上继续殴斗的架势。
“这他娘的!这么多人,怎么给个老汉就把阵形冲散了?”在人群中的林长石又气又急,赶忙跑了上去指挥那些逃窜的人。
林夕一看,底下的形势又要混乱连忙举起红旗向下一挥,震耳欲聋的巨响压住两边村民的情绪。
绝林老和尚赶忙趁机一把抱住那情绪激动的老汉,厉声劝道:“冷静!冷静!有何冤屈与我说,我与你做主!千万别再和人打了。打打死或者打伤了人,你要吃官司?再说,你抬头看看山头上的那些兵,那都是披甲的精兵,如果真把他们惹急了,把你们当乱匪给剿了。”
那老汉挣扎了几下,毕竟年老体衰,挣脱不得,只能气喘吁吁停了下来,盯着绝林老和尚说道:“你这老秃驴是出家人,凭什么给俺们做主?”
“粮城的百户是我后辈,在粮城地头,没有比他大的官了!”
绝林老和尚恶狠狠的扫视了一圈周围的兵丁,他们个个会意,忙不迭的点头配合。
那老汉一脸疑虑的看看绝林老和尚,又看看周围的人尤其是抬起头看住远处那个山坡上站立的整齐的军队。山坡上面长矛林立。旗帜飘飘。底下这么乱上面的那些兵居然一丝不动的站在那里,一股杀气扑面而来。
老汉终于将锄头狠狠往地上一砸,咬牙道:“好!俺信你这个秃驴,俺就说说俺们的冤屈!”
老汉这是一屁股坐在地上也感觉自己说话有些冲,柔声说道:“这位大师。你给评评理。你们这些有钱有势的是不是欺人太盛!俺们是不是不得已!”
绝林老和尚皱了皱眉,眼中闪着疑惑的光芒,面上却摆出一副认真聆听的表情,松了手扶着老汉坐在一块土堆上,那老汉理了理情绪,说道:“大师,年纪看着和我差不多。知道咱们这些小民之苦,这两年朝廷税赋年年在升,交了正税还有杂捐、交了杂捐还有摊派、摊派之外还要应徭役,咱们这些庄稼户没一天一时得闲,每日不过挣扎活命而已。”
“可今年都歉收,朝廷的赋税却从没有一分减免,反倒越来越多、越来越重,交不起税怎么办?只能卖了一切能卖的,到最后卖儿卖女也交不起税,只能去大善人家里借贷,度一天算一天。”
而那老汉则抹了抹眼泪,继续说道:“大善人的贷都是利滚利的高利贷,过个一两个月便连利息都还不起了,只能把田地都抵押出去,当个佃户一辈子为奴为婢,但好歹有口饭吃。”
那老汉用锄头狠狠砸着地,发出一阵阵咚咚的闷响
“好在大善人给俺们留了条活路,将这边的田放给俺们种!”
“老汉稍停!”绝林老和尚打断了老汉的话,疑惑的问道:“粮城的地虽说都是些依山的贫瘠山田,但总归都是军屯田,转卖军屯不说经过兵部、兵备道什么的,至少也得咱们高州卫的千户通过吧?那什么大善人有什么资格把军屯田放给你们种?”
“因为粮城的田,早就不是什么军屯了,都是大善人的私田!”
那老汉摇了摇头言辞恳切地对绝林老和尚说道:“县里的主簿带着地契来的,这粮城的田大多在万历十五年间就抵给了大善人家,要不是看到地契,咱们哪敢来招惹屯军?大师若不信,那大善人的管家和县主簿他们都在村中,大师可自去询问。”
绝林点点头,又继续问道:“但粮城的那些田,名目上依旧是军屯?”
“自然是挂在军屯下面的!”老头毫不犹豫的回道:“军屯转让得层层上报,私下交易官面上都是不承认的,再说了,成了民田就得承担朝廷税赋,反倒是亏本的买卖,与其费尽心思转为民田,不如依旧挂着军屯的名义,使些钱贿赂上边,反正上面也只要屯粮大差不差便行,大多睁只眼闭只眼。”
绝林老和尚听了个明白,不由得冷笑一声:“粮城这些田地我们也种了将近十年,从来没人跟我们说这里是私田。也没人找我们要个租子。我们种的一直是军屯田。”
那老汉听到绝林大师如此说话却已经急了:“大师,您知道朝廷的名目从来做不得数的,这粮城的田既然已经成了私田,自然该按地契来!大师,咱们这些人的田地都被收走了,若无田耕种,岂不是统统都要饿死?”
他这番话惹得山村的村民也不示弱,一个个吹鼻子瞪眼怒骂在往前涌,一时间局势又有失控的迹象。
“吵什么!什么事不能好好说?谁再喧闹吵骂,统统当贼寇拿了!”
一声虎喝响起,一队人马冲进人堆乱打,他们拿着木棍打村民和头破血流,稍有反抗便拔刀相向,这些村民早没了之前械斗之时的血气,面对明晃晃的刀子只能乖乖的退开。
李天然从人墙留出来的通道走了过来,看着瑟瑟发抖黯然流泪的老汉,冷哼了一声:“绝林大师有时候就是太心软,面对这些刁民,直接拔刀便是,何必跟他们讲道理?若非我收到消息,赶忙集结兵马来援,你们这些人连刀都不敢拔,怕是咱们卫所军屯的居然让一帮老百姓把屯田夺去了,说出去都丢人。”
说着,李天然提着刀鞘戳了戳那浑身在抖的老汉,恐吓道:“老头,莫欺负人不晓事,我与你来说道理,军屯就是军屯,自然得由军户来种!就算是那大善人的私田和你们这些民户又有什么关系?咱们这个百户所就是请佃的民户也轮不到你们来耕!”
那老汉浑身一抖,也不回话,双眼含着泪求助似的望向绝林老和尚,眼中隐隐含着怒火。
绝林老和尚柔声问道:“老汉,我问你,那大善人是谁家的人?”
那老汉摇了摇头,回道:“秦大善人是咱们土人,也没听说有啥关系,平日里应当和官府也少不得走动的。”
“老汉,您稍稍休息休息,我和大家商量一下,给你个回话,绝不让你们吃亏。”
那老汉狐疑的看了绝林老和尚一眼,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绝林大师找到那个老汉说:“现在你说那个大善人让你来收田,我看这样吧。你回去叫那个大善人和县城来主簿来找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