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锦绣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下晌,她推开门,发现外面一左一右站着两个男子,她顿时尖叫一声,惊恐着就往里面跑。
水苏刚好路过,听到惊叫声急忙跑过来,就见程锦绣的房间门大开着,她走进去,发现程锦绣整个人蜷缩在角落里,不停地颤抖着,听到有人进来的脚步声,嘴巴里一直不停地喊着,“别过来,别过来……”
“程姑娘。”
水苏不敢再靠近,小声地喊道。
程锦绣听清楚是女子的声音,慢慢抬起头来,泪水早就划花了脸,她面上惊魂未定,低低地喘着气。
“程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水苏被程锦绣这个样子吓到,弯下腰来扶她。
程锦绣慢慢恢复了理智,在水苏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双手胡乱抹了眼泪。
“我们姑娘先前说,若是程姑娘醒了,就带去堂屋用饭,那程姑娘看,咱们是不是现在就走?”水苏又小心翼翼地问。
程锦绣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外面那两个人,还在吗?”
“人?”水苏想了想,“程姑娘说的莫非是西羌和罗勒他们两个?”
程锦绣一把抓住水苏的手,恳求道:“你让他们走开好不好,我害怕。”
水苏笑着安慰她,“程姑娘别怕,他们两个是我们姑娘安排来给你当护卫的,没有恶意,也不会伤害你。”
程锦绣还是很止不住地颤抖,眼圈不由得泛了红。
水苏被她吓到,急忙说道:“好好好,既然程姑娘说不喜欢,那我打发他们去前院就是了。”
说完,快步走出门外,对西羌和罗勒二人道:“你们都去外院吧,这里不需要守卫了。”
那二人对视一眼,很快离开。
水苏这才重新进屋,“程姑娘,他们已经走了,咱们去堂屋吃饭吧!”
程锦绣洗了把脸,等看不出哭过的痕迹之后才跟在水苏身后,不时地拿眼睛打量着外头,就怕水苏骗她,也怕那两个男人还在外面。
出了门,确定人真的已经不在,程锦绣高悬的心才总算是落了下来。
来到堂屋的时候,杜晓瑜已经在里头了。
“程姑娘这一觉睡得可安生了?”杜晓瑜笑意盈盈地问。
程锦绣站在原地,有些紧张地搓着手,“我……”
“你放心,这里都是我的人。”杜晓瑜一边说,一边示意水苏扶她坐下,“没有人会想要伤害你,哪怕是男人,也绝对不会用外头那些人的眼神看你。”
程锦绣抿了抿嘴唇,低下头,之前的种种遭遇,让她对“男人”两个字产生了强烈的抵触。
杜晓瑜的话,不是她不愿意相信,而是不敢去相信,因为那些过往早就成为了她心里永远抹不去的阴影,她已经习惯了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要时刻提防着,哪怕是睡觉都不敢睡得太死,害怕睡不到醒来就会被人给侵犯残害。
杜晓瑜看了她一眼,又指了指桌上的粥,“你之前饿得太久,不宜暴饮暴食,需要慢慢进补,就先喝一些粥吧!”
水苏端过桌上的小碗递到程锦绣跟前。
程锦绣这才颤着手接过,嘴里含糊不清地道了声谢。
杜晓瑜吩咐道:“水苏,你先出去吧!”
水苏应声,很快出了堂屋。
屋内便只剩下杜晓瑜和程锦绣。
杜晓瑜许久没说话,偌大的堂屋里便只听得到程锦绣喝粥的细碎声音。
等她把一碗粥喝完,杜晓瑜才道:“我知道每一次睡觉对你来说都是一种煎熬,你困了,想睡,可是理智却告诉你,不能睡,一觉睡下去,很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所以,你在躲躲藏藏的这些日子里,都是这么过来的,对吗?”
程锦绣讶异地看了杜晓瑜一眼,轻咬嘴唇,然后慢慢点头,应道,“是,我害怕睡觉,因为一睡着,我就保护不了自己了。”
杜晓瑜了然,“吃饱没,吃饱的话,我带你出去转转。”
程锦绣听到要出去,紧张得不行,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了,嘴巴张了张,却又不敢忤逆杜晓瑜的话,只是弱弱地问:“那我可以换身衣裳吗?”
杜晓瑜笑问:“换成你之前那身从头黑到脚,连整张脸都给遮住的衣裳?”
“……嗯。”程锦绣斟酌着点头。
“不用。”杜晓瑜摆手,“我带你出去,就是要让你知道,这个世界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可怕,你遇到的那些,只不过是天下万万人里面的一部分渣滓,而在这部分人之外,还有更多的心善淳朴之人。”
杜晓瑜说完,朝她伸出手。
程锦绣还是很犹豫。
杜晓瑜知道她有心理障碍,也不逼她,显得十分耐心。
程锦绣看着面前的女子,年龄与身形都与自己不相上下,可她不管是说话还是做事都显得那么沉稳,无形中有一种能让人在短时间内信服于她的力量。
也正是这股力量,促使程锦绣在短暂的犹豫过后将手递给了她。
杜晓瑜唇角微勾,拉着程锦绣走出大门外,吩咐了下人不许跟着。
大概是已经习惯了躲在暗处不见光的日子,哪怕被杜晓瑜这么拉着,程锦绣还是显得很惶恐,精神高度紧绷,随时都是警惕的,尤其是遇到乡邻的时候,她恨不能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小鱼儿,这姑娘长得可真俊,你朋友啊?”
一妇人笑着打招呼。
“这大热的天,小鱼儿不在屋里头躲凉,出来瞎转悠啥呢?”
一老汉扛着锄头戴着草帽路过。
“东家来了?快这边坐。”在大树下乘凉的长工们见到杜晓瑜,急忙起来让座,“这边有梨子,用井水湃过的,冰凉爽口,拿几个回去尝尝?”
这一路走来,跟杜晓瑜打招呼的人很多,也有不少人将目光放在程锦绣身上,但不管是妇人还是年轻男子亦或者老汉,都没有露出她想象中那些或嫉妒或淫邪的目光,大家更多的是好奇和打量,一听杜晓瑜介绍说是朋友就释然了,顶多夸她两句长得好就各自散开去干活。
程锦绣简直不敢相信,这村子里的村民们竟然和她娘家和婆家那边的完全不一样。
“这些都是真的吗?”
跟在杜晓瑜身后,程锦绣忍不住低喃。
杜晓瑜转过身,看着她莞尔一笑,“你觉得呢?”
程锦绣恍惚道:“我记得我刚去婆家的时候,才第一次跟村妇们打照面,就有几个妇人直接当着我婆婆的面说我皮相妖媚,不像是能旺家的人,将来说不准还能给家里带来祸害,按说我跟我婆婆才是一家人,这种时候她应该帮着我说话才对,但是她选择了沉默。
等那些人回去,对我的态度就产生了很大的变化,每天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狐狸精,为了讨好她,我事事谨慎,家里所有的脏活累活抢着做,就怕哪里惹得她不高兴。
到头来,我巴心巴肺的讨好,还是比不上乡邻们的几句污蔑之词,我婆婆宁愿相信他们,宁愿拿着鞭子抽我,也不愿意问我一句到底做没做过,我连开口为自己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杜晓瑜心道这事儿要换了她,谁敢这么乱嚼舌根子,直接拳头伺候。
不过程锦绣是个弱女子,又是冥婚上门,在婆家始终处于弱势地位,不管做什么都得小心翼翼,就算她当时真的恨不得撕烂那些妇人的嘴,脸上也绝对要陪着笑,否则她要是敢当场跟村妇们撕破脸,她婆婆就敢当众给她没脸。
这万恶的婆媳关系,着实让人头疼。
想到这里,杜晓瑜突然有些庆幸,庆幸阿福没有家人,否则自己将来要摊上那么一个恶婆婆,每天被气上几回的话,早晚气出病来。
带着程锦绣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杜晓瑜才开口,“我之前在村里的处境,虽然没有你那么悲惨,但也不比你好到哪儿去,做了人家十多年的童养媳,从小到大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没吃过一顿饱饭穿过一件暖和衣裳,可是后来,欺负我的那些人都不敢再动我一根手指头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程锦绣满心震撼,她原以为杜晓瑜天生富贵,所以锦衣玉食,穿衣吃饭都有下人伺候,如今听来却不是,她竟然还给人当过童养媳,也被人欺辱打骂过?
这怎么可能呢?
“很不可思议,对吧?”杜晓瑜笑了笑,“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明明以前遭尽磨难,村子里不管谁,动动手指头都能将我弄死,而现如今,这附近的几个村庄,不管我走到哪里,那些人跟我说话都得带着三分客气,你还别不信,这就是实实在在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我之所以能有今天,靠的不是运气,更不是老天垂怜,而是自己心头那股不服输的倔劲儿。
因为我不甘心。
不甘心被人踩在脚底肆意凌辱打骂,不甘心一辈子做个底层人,更不甘心眼睁睁看着那些欺负过我的人日子一天过得比一天好,而我却只能活的像条狗。
所以我发了狠劲地要往上爬,只要有一丝能让我翻身的机会,我都会想方设法去争取。
那股狠劲,成就了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杜晓瑜。你看,这周围大片大片的庄稼地和药田都是我的,而田地里干活的那些人,都是在我手下办事从我手中拿钱的长工,说白了,我如今是他们的衣食父母,有权利决定谁有饭吃,谁饿肚子,所以他们都不敢得罪我。”
程锦绣脸上的表情已经彻底僵住了,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去接杜晓瑜的这些话,因为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在杜晓瑜面前显得既卑微渺小又无用,同样是出身卑微的小姑娘,自己出嫁前好歹还有爹娘能倚仗,而对方什么都没有,自己混得人不人鬼不鬼,就连出个门都怕被人认出来,要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而对方混得风生水起,让从前欺负过她的人从今往后都仰她鼻息,靠她施舍。
这样的差距给程锦绣带来的心灵震撼实在是太大了。
“我曾经跟你一样怕死。”杜晓瑜装作没看到程锦绣的反应,继续说:“就因为怕死,所以我为了活着,别的什么都不怕了,谁欺负我,我就想尽办法欺负回去,让她也尝尝被人踩在脚底狠狠蹉碾的滋味。”
说完,杜晓瑜这才抬眼正视着程锦绣,“我觉得,你比我还怕死,你这样有求生欲望的人,为什么要把自己最致命的弱点暴露于人前让他们有将你置于死地的机会呢?”
程锦绣浑身一震。
“你越害怕,越是草木皆兵,越会让周围的人觉得你不对劲,就好像那天在桃源镇的街上,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被追杀,而我又为什么能顺利将你从那些人手里救回来吗?”
程锦绣紧紧咬着唇。
“因为你害怕别人发现自己,就穿了一身黑衣,戴着兜帽,连整张脸都蒙得只剩眼睛,你觉得没有人能认出你来,可事实上,你才是整条街上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所以镇长儿子才会在第一时间发现你,并且带着那么一大帮人要烧死你。
可是后来,我将你拖入巷子里,去外面买了一身不起眼的衣裳给你换上,又让贺云峰背上你,我们是从主街上堂堂正正走着回去的,一路上,看到你的人不知凡几,但没有一个人怀疑你是鬼魃,所有人都觉得,你不过是仁济堂的一个病人,昏迷不醒急需医治。”
杜晓瑜越说,程锦绣的脸色就越白,甚至到了最后,连一点点的血色都看不到了,整个人有些摇摇欲坠。
“你看,今天我把你带出来,没有穿黑衣,没有蒙面,还遇到了那么多人,可是,有人觉得你不正常吗?还是有人想对你行不轨之事?”
程锦绣嚅动了一下嘴唇,却是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杜晓瑜眺望着远方,“我说要教你防身术,是为了让你多个防身的技能不会轻易被人侵犯,但对于内心崩塌精神碎裂的人来说,就算有着绝顶身手也是枉然,她照样会吃亏。
所以,你想要一条活路的话,你自己就得帮自己把这条路给铺出来,过得了心里的坎,才能过得了现实中的坎。
只要你不怕,或者说,只要你勇敢去面对你害怕的东西,就没有人奈何得了你。”
见程锦绣已经僵硬得不成样子,杜晓瑜拍拍她的肩膀,莞尔道:“我今天说的这些话,你好好想想吧,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咱们再开始学防身术,否则你想不清楚,我教了你也是浪费工夫。”
程锦绣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外面实在是晒得慌,杜晓瑜伸手挡了挡太阳,“走吧,回去吃一些解暑的东西,否则一会儿真得晒蔫了。”
程锦绣木讷地跟在杜晓瑜身后。
因着下人们的喜爱,静娘水苏和林嬷嬷她们几个昨夜做了好几盆凉粉,这会儿见着杜晓瑜和程姑娘回来,静娘当先给二人各打了一碗,这次的凉粉做得比上次好,不仅手艺有进步,就连抓凉粉的锼子也做出来了,碗里的凉粉不再是一块一块的,而是一条一条的。
静娘知道杜晓瑜的口味喜好,所以提前把调料都放好了,程锦绣的却是没敢放,过来请示杜晓瑜,“程姑娘的那一碗,调料该怎么放?”
杜晓瑜想了一下,说:“她有伤在身,辣椒和花椒是万万不能吃的,其他的,你看着随便放一点吧!”
静娘点头,不多时把程锦绣的凉粉端来。
程锦绣第一次见到这种吃食,很是惊讶,看向杜晓瑜,“这是什么东西?”
杜晓瑜道:“凉粉,你试试看。”
程锦绣拿筷子挑起一口尝了尝,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怎么做的?真好吃。”她还从来没吃过这么爽口的吃食。
“怎么做的不打紧。”杜晓瑜道:“你要是喜欢,就好好养伤,等你好了,我让下人们给你做就是了。”
程锦绣忙不迭点头,“谢谢。”
杜晓瑜看着她的样子,有些好笑,“当个正常人,是不是要轻松很多?”
程锦绣停下筷子,认真地看向杜晓瑜,郑重点头,“杜姑娘说的那些话,我这一路上反复想了很多,也想明白了很多,我终于懂了,今日之前,我不是做不了正常人,而是我自己心里都觉得我不是个正常人,用你的话讲,是我自己没给自己留条活路,所以,我没资格去要求别人给我活路。
虽然我到了现在还是没办法完全消除心里的恐惧,但我想尝试,尝试打破这层软弱,尝试让自己变得更坚强。”
杜晓瑜勾勾唇,“悟性不错。”
程锦绣由衷道:“遇到了杜姑娘,我才知道这世间女子并不一定要被世俗和规矩压着一口气活,我觉得,自己要向你学习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杜晓瑜挑挑眉,“那就好好学吧,提前祝你早日摆脱阴影。”
“谢谢你。”程锦绣说完,又端起凉粉继续吃。
看起来,她很喜欢这东西,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原本还想再来一碗,不过因为身上有伤,杜晓瑜不让她贪吃,最终只能作罢。
想通了以后,程锦绣哪怕是脚踝受了伤,也会坚持每天早起陪杜晓瑜去外面晨跑,顺便练习简单的防身术。
杜晓瑜不敢让她剧烈运动,跑得特别慢,基本上是全程陪着程锦绣走过来的,就算是练防身术,时间也不敢过长,就怕她受不了。
到了拆线这一天,杜晓瑜亲自送程锦绣去了镇上。
站在镇口,看着这个曾经让她吓得东躲西藏的地方,程锦绣突然觉得自己没有以前那么害怕了,她穿得不打眼,再加上脸上多了一条疤,基本没有人会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自然也不会有人高举着火把追着她,嘴里喊着“烧死鬼魃”。
杜晓瑜撑开伞,两人朝着仁济堂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