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瞬间反应过来,眼底的恐惧消散,放下花洒,接过吴胜递来的毛巾擦了擦手,声音略沉,“你来做什么?”
这样的疏离淡漠,就跟前头三十年没什么两样。
哪怕傅炎早就习惯了,想到自己费尽心思来看他,换得这么一句话,难免心凉。
“微臣路过,顺道来看看太上皇。”他喉头哽了一下,找借口解释自己的突然出现。
“来看孤笑话?”太上皇坐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微臣不敢。”
“你要是不敢,今日便不会来。”太上皇的声音加重几分,“你出生的第二日便被送到了德亲王府,外面所有人都知道你的身世,知道你是皇室弃子,这么多年,你恨透了孤这个生父吧?”
傅炎抿唇,不置可否,他的确是恨过。
可哪怕再恨,得知生父身体垮了的时候,他心里涌现的惶恐还是盖过了恨意。
那是对于骨血亲情即将消失的害怕,害怕生父死,害怕自己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血脉亲人会永远的离开自己。
“微臣今日来,只想问太上皇一句话,当年为什么要杀了怀王?”
傅炎站直身子。
如果说他在跨进建章宫大门之前还有期许的话,那么这一刻,心里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你是想问,孤为何弃了你在先,还要杀了他,对吧?”太上皇直接挑明。
傅炎宽袖中的手指蜷了蜷,“这么说来,真是你杀了他?”
“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太上皇的语气里有遗憾,“不过现在所有的真相都大白了,他算是白死一回。”
瞥见傅炎面上的怒意,太上皇问他,“恨吗?”
傅炎低下脑袋,眼圈有些湿润。
恨又能怎么样,他总不能杀了生父为亲哥哥报仇。
太上皇看到傅炎痛苦的样子,忽然仰头大笑,他这些日子被体内的东西折磨得生不如死,只有看到别人比他痛苦才能体会到久违的快意。
傅炎还想再说什么,一旁的吴胜冲他递了个眼色。
傅炎到底是没开口。
吴胜送他出来,站在门边小声说:“王爷,太上皇之前受刺激太过,脑子不怎么清醒,他说过什么,您就当没听到。”
傅炎没吭声,径直出了建章宫,然后去御书房见傅凉枭。
傅凉枭知道他刚从太上皇那儿回来,问:“如何?”
傅炎沮丧地道:“或许是我一开始就把期望抬得太高。”
“所以看到他以后,觉得失望了?”
傅炎没作声。
“朕之前不让你去看他,就是不想让你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不见他,你还能抱有幻想,幻想其实你在他心里还有那么点分量,见了,你只会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都太过荒唐。”
傅炎心如死灰,“微臣来见皇上,是希望皇上在怀笙的事上多多费些心力。”
傅凉枭问他,“你担心怀笙以后知道自己的身世,会重走你的老路,一辈子活在仇恨中?”
“微臣只是希望他能有个完整的家。”
虽然他之前很不待见宁王,但稚子无辜,宁王死的时候,怀笙只是个还未满周岁的小婴儿,什么都不懂,不该牵扯进父辈的恩怨里来。
“这一点你大可放心。”傅凉枭说:“朕会让他活在美丽的谎言里,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会配合着演完这一场戏。”
傅炎知道傅凉枭有这个能力说到做到,放了心。
太上皇搬到建章宫以后,霓裳就从来没去看过他,只当他早死了。
中秋这一日,吴胜从建章宫过来永寿宫,传话说太上皇要见皇太后。
霓裳坐着不动,整个人稳如泰山,“好端端的,他见哀家做什么?”
吴胜一听“哀家”这个自称,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这是赤裸裸地诅咒太上皇早死啊!
半晌问不出什么来,霓裳站起身,“走吧!”
来到建章宫的时候,太上皇已经穿戴整齐,端坐在正殿主位上。
霓裳没有要落座的意思,目光直直看向他,“太上皇找我有何事?”
太上皇递了个眼色给吴胜。
吴胜马上带着所有人出去。
殿内只剩下两人,太上皇面露笑意,“霓裳,坐,快坐。”
霓裳站在原地,没有要听他话的意思。
太上皇见状,亲自走过来将她摁坐在太师椅上,温声细语地说:“霓裳,以前是孤错了,孤不该怀疑你,囚禁你,可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况且孤已经写了罪己诏,你能不能给孤一次机会,让孤好好弥补你?”
霓裳挣脱他的手,神情冷漠,“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
“霓裳。”太上皇不死心,“你能回来,说明上苍愿意给我们重来一次的机会,你在我体内种了蛊,夺走了我的皇位,该报的仇已经报了,还有什么不能释怀的?”
霓裳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跟你有关系么?”
“当然有关!”他语气加重,“我说过,我会补偿你。”
“不需要,我没有丈夫,他早死了。”
“霓裳”太上皇眼角有颤意,“你当真要如此绝情?”
霓裳冷漠地勾了勾唇,“不是你教我的吗?”
“我当年那样对你,只是因为太在乎你了。”太上皇靠近她,“你是第一个让我心动的姑娘,我无法容忍别人对你的觊觎。”
“所以就把我幽禁在暗无天日的荣华园揽月楼里,用镣铐枷锁束缚住我,变态地索要,让我怀孕,再让我流产?我疼得一脚踏进鬼门关的时候,你还记得自己在做什么吗?”
顿了顿,霓裳一把钳住他的手腕,从他袖子里抖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来,冷笑,“这就是你补偿我的方式?”
话完,也不等太上皇反应,她手腕上狠狠用力,只听得“咔擦”一声骨头响,太上皇的手臂直接折了,他疼得大喊大叫。
霓裳眼睁睁看着他在地上打滚,眸含讥讽,“你瞧,我多在乎你,容忍不了别的女人拥有你,那就只能弄残你,跟你幽禁我是一个道理。”
吴胜闻声进来,见到太上皇疼得满头大汗,吓坏了,当即要去叫太医。
“站住!”霓裳不紧不慢的两个字,让吴胜后背生寒,慢慢回过身,“太后娘娘还有何吩咐?”
“宫中喧嚣繁杂,不适合太上皇静养,即日起,安排人将他送去荣华园,就住在揽月楼。”
吴胜面露为难,“这”
揽月楼可是荣华园里的禁地,听说孝洁皇后生前在那地方住过,她离开以后就被太上皇下旨封了,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至今无人得知。
霓裳没说话,只是转眸看着吴胜。
那样的眼神,哪怕平静无波,也无端让人生出惧意来。
吴胜急忙跪在地上,“奴才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毒妇!”太上皇捂着胳臂,瞪着他,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来。
霓裳淡笑,“彼此彼此。”
傅凉枭知道霓裳要把太上皇送去荣华园,没阻拦,只是让底下人配合好皇太后的安排。
如果他不知道他娘怀过二胎又流了,那么或许还能看在某些面子上留太上皇在宫里安度晚年。
如今既然知道了,而且真相大大超出了他的底线,今后他娘要如何折腾太上皇,他都不会再阻拦。
太上皇被送到荣华园这天,霓裳亲自去看了,揽月楼里因为常年没人打扫,蜘蛛网结了一层又一层,倒是二十多年前的某些刑具还在,不过落了厚厚一层灰。
把太上皇送来的都是傅凉枭亲自安排的人,无须担心会把这里的情况泄露出去。
有个小公公要去打扫,被霓裳拦住,说:“无需打扫,往后每顿让人来给他送饭就成。”
说完,把上次的那副手铐拿出来,亲自给太上皇铐上。
“这是二十多年前你送给我的,今日连同揽月楼,全部还给你。”
“霓裳!”见到她要走,他大喊一声。
霓裳顿住脚步,用眼神示意几个小公公先退出去。
太上皇双眼猩红,瞅着她,“这样囚禁我,你开心吗?”
“很痛快。”霓裳说。
“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是真心实意想弥补你?”
霓裳笑了一下,反问,“你为什么就是相信这个世上有以德报怨的人呢?我给你种蛊,杀了你的嫡子,撬开宝函盗玉玺伪造传位昭书,将你幽禁在荣华园,你还愿意跟我破镜重圆?”
“我愿意,你相信我。”
“我不愿意。”霓裳眸光澄澈,“从一开始,我就不是心甘情愿嫁入明王府的,如果不是你出现,我或许已经找到那个人跟他双宿双飞,是你毁了我的一生,凭什么到头来让我原谅?”
“你说江其佑?”太上皇眯着眼,“那种废物你也喜欢?”
霓裳没说话,跟一个不在乎的人,没什么好解释的。
“你大概不知道,我去云州的时候,他找上门,像条狗似的跪在我面前求过我。”
霓裳面无情绪。
“一个能为了荣华富贵出卖女人的小人,你以为他能比我好到哪儿去?”
霓裳:“”
懒得再听,她转过身要走。
“秋霓裳!”太上皇再一次叫住她,“我就问你最后一句话,你当年到底有没有背叛过我?”
霓裳没回头,笑容有点冷,“你以为我为什么肯为了枭儿豁出一切,因为他的生父是我心仪的男人啊。”
身后,传来男人发狂咆哮的怒吼声,伴随着铁链枷锁的哗啦啦声响。
霓裳在出门前的一瞬,用指腹拭去眼角的泪。
她倒宁愿,枭儿是她跟别人的孩子。
可惜二十年前,她太过恪守妇德。
“所以你离宫以后传回来的那封信,是骗我的?”
霓裳笑了,“你不也骗我么?为了长生药,你骗我说段濯会带着我远走高飞,从此再也没有人会虐待我,却在半路安排了杀手等着我。”
“胡说八道!”太上皇气急,“我什么时候安排人刺杀过你?”
“那就是你老娘了。”霓裳冷嘲,“她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想斩草除根,可惜啊,你们母子俩都没想到,我就算是死,也能借着别人的身体活过来。”
听到这一句,太上皇双手握成拳,太阳穴隐隐作痛。
“好好待在这儿吧!”霓裳始终没回头看他,最后撂下一句话,“我不会那么快让你死的,你囚禁了我多久,起码我得十倍讨还回来。”
太上皇终究是没熬过霓裳给他初定的十年囚禁,第八年就死在了荣华园。
这一年,傅离忧十五岁,皇后杜晓瑜被查出有了身孕,太医仔细看过脉相,是双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