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8章 鹿狮(1 / 2)锋镝不废我弦歌首页

刘五爷听得头大如斗,他知道这应该是自己崇拜的黄宗羲所写,颇想好好倾听认真体会,孰知用语如此曲奥,显非自己所能了解。他听到一半便游目四顾,只见自己近旁的高沧侯一直在认真听,嘴里似乎还念念有词,像是在复述甚至背诵,心下大是佩服,听那关胤传念到告一段落,急忙请教道:“这位少侠请了,能否请教这到底念的甚么意思?”

高沧侯脸一红,他本来脸上就有两团村红,这下搞得满脸都红扑扑的,羞赧地道:“大叔,我却也不知。”

刘五爷一愣,心说你不懂嘴里还念叨甚么啊,但他知道这个大哥又憨又直,是个好孩子,也不好说甚么,又转向另一边的吴老泉,抱拳问道:“您是有名的达官,在下只有向您请教了。”

吴老泉老脸一红,吭哧了几下也答不上来。

好在这么个工夫,一旁已有一人已经批讲上了:“此篇应是黄先生新作之雄文也,说的是皇帝老儿的事。在老老年间,百姓们不再独自晃荡,开始聚族逐水草而居,日子方便许多,但也因此生出许多争端来,各说各的理,争执不下;也因此需要有人做许多家门篱笆以外的事务。是以大家公推一人为君,带领一伙人,为大家兴公利除公害,整天忙得不亦乐乎,自己家的私事都耽误了。”

刘五爷听得入神,也完全听得明白,循声望去,正是笑呵呵的丰艮丰行庭,急忙连连点头感谢,丰艮也朝他点头,也似乐在其中,听他接着道:“人情都是好逸恶劳,如此大公无私者又有几人?一般人哪个愿意干这活计?更不打算传诸子孙啊,是以孔圣人一直称颂三代之治,赞美尧舜禹汤文王周公,只因后来的君王皇帝却非如此了,反而是大私无公。”

批讲到此处,那边关胤传见多尔衮听己所念显得津津有味,便要接着念下去了,丰艮也甚期待下文,急忙赶了几句:“这些人再非百姓公推,而是将天下视为自家的产业,挖空心思去巧取豪夺,争着抢着当老大,一旦上位,自然是各种盘剥百姓,以逞自家私欲,还恨不得子子孙孙,永当皇帝,永享淫乐了。”

这时耳边已传来关胤传继续念下去的声音:“古者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今也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仇,名之为独夫,固其所也。而小儒规规焉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乃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曾不异夫腐鼠。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是故武王,圣人也,孟子之言,圣人之言也;后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窥伺者,皆不便于其言,至废孟子而不立,非导源于小儒乎!

虽然,使后之为君者,果能保此产业,传之无穷,亦无怪乎其私之也。既以产业视之,人之欲得产业,谁不如我?摄缄縢,固扃鐍,一人之智力,不能胜天下欲得之者之众,远者数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溃在其子孙矣。昔人愿世世无生帝王家,而毅宗之语公主,亦曰:“若何为生我家!”痛哉斯言!回思创业时,其欲得天下之心,有不废然摧沮者乎!是故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唐、虞之世,人人能让,许由、务光非绝尘也;不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市井之间,人人可欲,许由、务光所以旷后世而不闻也。然君之职分难明,以俄顷淫乐不易无穷之悲,虽愚者亦明之矣。”

念到此处,关胤传合上纸卷,肃然而立,若有所思。

刘五爷和高沧侯以及众多镖局人士包括吴老泉都望向了丰艮。

丰艮颇为得意,继续批讲:“百姓虽往往闭口不言,但谁也不傻。老老年间的君王,以天下为己任,日夜为百姓之公务操劳,大家都看在眼里,也便皆爱戴拥护他。后世之君王,窃天下为己业,无时不忘为一己之私利盘算,大家也都知晓,私下便说甚么‘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无野心无势力者也就说说,有野心有势力的便要试试。天下纷争也因此不断,君王便想方设法保其基业。”

他见关胤传已合上纸卷,知道此文已念罢,而多尔衮闭目似在思忖,也未开言,乐得多说几句,抖搂抖搂自己的才华:“君王一方面用武力弹压,一方面也要管制思想,那商鞅不就说甚么让百姓‘实其腹虚其心’嘛,于是使唤一批酸腐小儒,使劲宣扬愚忠思想,连孟子也因为说了几句大实话,而被踢出孔庙了。”

“孟子他老人家说什么了?”高沧侯听得津津有味,还提出了问题。

“太多了,比如齐宣王问孟子‘武王伐纣岂不是臣弑君吗’,孟子答道‘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说白了,就是无道昏君人人得而诛之。”

“又比如说,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他还说,如果君王以国士之礼遇对待我,我就以国士的能耐报答他;如果君王把我当成普通路人不管不问,我自然也就如同路人般对他不理;如果君王视我如草芥般微贱,随意蹂躏,我必待他如仇人。总之,你对我如何,我便对你如何。哈哈,何等的痛快。”

众人纷纷点头,不由自主走近他,想听得更明白,都快在他身前围成一个圈子了。

丰艮续道:“但不管是武力弹压还是思想钳制,百姓们总能分出好歹,有力者也永远会觊觎帝位,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是以几千年来,城头变换大王旗,又有哪家哪姓可以长霸天下,皆只荣耀些许时日,便大多落得抄家灭门之祸。但那些有力者仍看不破此迷局,前赴后继,殚精竭智,为了把天下变成私产,打得头破血流,呜呼哀哉也。”

多尔衮忽然冷笑道:“黄先生这文章说得好听,但今日今时,我们已坐稳天下,你们还不是在前仆后继,挖空心思反叛,为一己之私,致令兵连祸结、生灵涂炭吗?”

黄宗羲道:“摄政王适才没听这位丰兄弟的高论吗?我们儒家亚圣早已说过,‘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你们满清上位之后残暴待民,我们是拨乱反正,有道伐无道也。”

多尔衮仰天打了个哈哈:“你们儒家总是说得冠冕堂皇,却往往只说不做,看待周遭天下,也往往甚为幼稚。你这篇文章确实颇为独特,想法也不可谓不佳,但却错在最基本的一点,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也。你以为众生平等,天下为有德者居之,尧舜皆乃有德之人,被公推为王。但其实大错,世人生来便分强弱贤愚,且以弱愚者为多,他们公推之人,有些只是比他们更弱更愚蠢之辈,有些则是只知夸夸其谈的误国之辈,但真正自己上位之人,永远是强者,这天下,永远是强者引领弱者;这天下,永远是强者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