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贾愚拿着从林如海那里得来的药酒,急匆匆赶回来,小心翼翼的给英莲上药。
见英莲上药时一直笑盈盈的看着自己,贾愚不禁笑骂道:“笨蛋!一直看着我干嘛?被打成这样也不知道说,不疼吗?”
英莲道:“不疼呢,习惯了。”
“……”贾愚沉默了下,又道:“下次不疼也要告诉我,咱们是一家人。”
“嗯……”
上过药,时间已过酉时。
冬日里天黑的本就早,此时整个盐政衙门已完全被黑夜吞没,唯有寥寥数处点上了灯笼。
贾愚在屋内和英莲一起用了饭,叮嘱她早点休息,又打着灯笼到双木堂上给说话的贾敏和贾代恶请了安,随后便转到西厢,找林妹妹聊天去。
许是因为从今日抓住的那一伙儿青皮嘴里打开了突破口,林如海此时不在后宅内。
贾愚刚到门口,便见婆子端着基本没动过的饭菜从屋内退了出来。
看到他后,那婆子忙笑道:“哥儿来了?我们姑娘正等着你呢,快进去吧。”
贾愚笑着点点头,顺口问道:“林妹妹可用了饭?我看这饭菜都没像是没动过一样。”
那婆子叹息一声道:“可不是哥儿看得那样?姑娘只说吃了药没胃口,我们也没办法。总不能强逼着姑娘吃下去……”
贾愚闻言下意识皱了皱眉头,林黛玉抛父进京都时曾言“自会吃饭便吃药”,却没想到如今才五岁便吃不下饭了。
这还得了?
这么小就不正经吃饭,贾敏去了以后又常哭,以后身子不垮才怪!
他刚想说些什么,屋内却传来百灵鸟似的声音。
“愚哥哥不用担心,我生来便多病,这是常有的事,连我爹娘都不怎么在意呢。”
贾愚应了声“知道了”,便从那婆子手中接过饭菜——一小碗碧粳粥,以及两碟精致小菜,便径直敲门走了进去。
身后,那个婆子无声啐了一口,心中不屑:“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开门的是雪雁,小姑娘年纪小,正是嗜睡的时候,两只眼已经快睁不开了。
贾愚见之好笑,忙打发她去里屋歇着了。
往里稍走两步,正见林黛玉坐在书桌后,低着小头就这烛光穿针引线。
蜡烛点的少,只有寥寥数根,烛光便不够明亮,且火苗又随着屋内空气流动不断晃动,幽暗的影子怪物般摇曳在墙上。
贾愚连忙快走两步,一手将尚且温热的饭菜搁在一边,一面喝到:“林妹妹,别用功了,不差这一会儿的功夫,仔细伤了眼!”
说话的功夫,他又找出几根婴儿手臂粗细的大蜡,插在烛台上引燃,屋内顿时亮堂不少。
林黛玉闻声抬起头,似有些眼晕,扶着眼歇息了片刻,直到贾愚忙活完才重新睁开眼,惊喜道:“愚哥哥你来啦!”
贾愚气冲冲的搬着椅子坐在她面前,问道:“林家四世列侯,贾家一门三公,用得着你给他们省钱?”
林黛玉歪了歪头,疑惑道:“省钱?什么省钱?”
贾愚闻言一滞,生生气笑了。
刚准备让眼前这小姑娘别装糊涂,话到嘴边猛的反映过来。
感情林黛玉根本不觉得刚才那烛光太暗了!
连雪雁和那送饭的婆子估计也这么想,大家都习惯这样的亮度,只有他“矫情”。
贾愚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下情绪,认认真真的跟林黛玉讲了一遍夜间在光线不够明亮的地方做这种精细活计有多伤眼。
听他讲完,林黛玉也轻掩着小口惊呼道:“真的?”
贾愚道:“没错,有无数人都因为这样眼睛才变得不好,付出了血的教训(近视眼)。”
林黛玉细细思考了一番,发现自己平日里熬夜后果真出现过贾愚说的状况,心中已是信了九分,忙道:“那我要赶紧告诉母亲去!她夜里点的灯比我还要少呢!”
贾愚见她焦急起身,就要向外走,连忙笑着拦了下来。
“不用担心,我来之前才从姑姑那里出来,亮堂的很。”
“啊?”
贾愚看着她迷糊不解的模样,笑着道:“有老头子在,再不用担心这点事情,我跟他一起生活这么多年,哪天晚上都是亮如白昼,蜡烛跟不要钱似的。”
林黛玉纤手轻轻拂过胸口,松了口气道:“这就好。”
旋即又对贾愚道:“哥哥快坐,我可是很好奇外面的事情呢!今日听闻哥哥常年跟二爷爷在外奔波,可否让妹妹看看眼界?”
她灵动的目光投向贾愚,似皎洁的月光一般,仿佛能照进人心中。
两人再次落座,贾愚刚准备劝林黛玉用些饭,突然灵光一闪,笑着道:“这自然没问题,不过妹妹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说着,他便将放在一旁的粥和小菜放在她面前,说道:“这个要求很简单,妹妹这么聪明,一定不难做到:我每讲一个故事,你便要用一口饭,如何?”
林黛玉闻言,张口便想拒绝。
她没什么胃口。
可不等她开口,贾愚又道:“论理,这话不该我说。你我今日才见面,虽有兄妹、师兄妹之名,但到底认识时间不长。常言道:‘交浅最忌言深’,这个道理我也是明白的。
可我到底还是要劝你一劝。
妹妹读了这么多书,岂不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孝之始也。’乎?你这样每日用药多过用饭,身体又怎能好起来?岂不是将自己置于不孝之地?
更何况是药三分毒,你这般熬下去,虽还年轻,但以我观之,身体早早晚晚会油灯枯尽。倘或你年纪轻轻便去了,令尊令堂白发人送黑发人又该是多么绝望的事情?
妹妹如此聪慧,当明白我所言不虚。
我之所以冒着被妹妹厌恶的风险也要劝你一劝,一是因为我希望你健康的生活下去,二则被是英莲的事情刺激到了……”
林黛玉被贾愚猛说一通,心中逐渐不耐,刚准备说这些道理她都明白,却又听贾愚说道英莲之事。
她本就是心地善良之人,对这位身世坎坷的姐姐极为同情,故而又耐下心来听了下去。
只听贾愚道:“英莲自幼被拐子拐走,每日吃不饱穿不暖,却还要被拐子动辄打骂。今日她念着自己是丫鬟要给我暖床,由于害怕生疏,午时便一个人练习起来。我从你这里离开后,回去便见她满背伤痕,连一块好肉都寻不到!”
“啊!”林黛玉惊呼一声,下意识攥紧双手,“怎么没听她提过?”
贾愚看了她一眼,道:“我也问了她这个问题,还问她难道不疼吗?你猜她怎么说,她说她已经习惯了,不疼。”
他双目灼灼的看着林黛玉,正色道:“而你现在的行为在我看来,又是另一个英莲!习惯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它会让你坠入深渊而不自知。
英莲习惯了被拐子打骂的疼痛,而你,林黛玉,你习惯用苦涩的药代替吃饭!
不光是你,就连林姑丈和四姑姑以及盐政衙门里的丫鬟婆子,他们也都习惯了这样的你,可你以为等到事情发展到无可挽回的那一步时他们会觉得很正常吗?
绝无可能!
他们只会伤心欲绝、肝肠尽断,在往后无数的日子里后悔怎么就习惯了这样可怕的事情?
你还觉得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吗?”
起初被贾愚这样不客气的说教,林黛玉还有些不忿。
她虽觉得这位突然冒出来的愚哥哥很有趣,却不认为他有什么资格这样居高临下的呵斥自己。
凭什么?
直到贾愚说起英莲背后的伤,又赤裸裸的将她所习惯之事所造成的结果摔在她面前。
林黛玉无疑是极聪慧,在打破了常规思维后顺着贾愚的思路稍稍畅想一下,便知道他说的话绝不是虚言,而是真真正正可能发生的未来。
而那样悲惨的未来,绝不是她希冀的未来。
可正如贾愚所言,习惯是一种极可怕的力量,她要怎么做才能与过去数年的自己抗衡呢?
满屋烛火之下,贾愚亲眼看着林黛玉那双含情目变得红润起来,晶莹的泪珠在其中汇聚。
那欲滴未滴的泪光是那样富有魅力,即便林黛玉仅仅五岁,却足矣令人目不转睛。
贾愚心中一狠,便准备再下一剂猛药,可话一出口到底还是软了下来,只是叹道:“如今要改变,还不算晚……”
“真的!”
林黛玉冬泉蒙雾一样的目光欣喜的望向贾愚,眼中噙着的泪珠顺着白皙的肌肤滑落,令他内心不由的一颤。
“真的。”他尽量用冷静的语调说道,“如今你我年纪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只要营养跟得上,身体亏空补起来也很快。所以,还是要好好吃饭,同时多加锻炼!”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又冷了两分的碧粳粥和两碟精致的小菜向林黛玉那边推了推。
“只要做到这两点,再保持愉悦的心情,身体恢复健康不成问题。”
林黛玉终于不再抗拒,探出纤细如玉的手结果饭菜,小心的用了一口。
似乎,也没有她想得那般困难?
见林黛玉终于愿意吃饭了,贾愚脸上也露出笑容。“看来我没白费口舌?”
林黛玉嗔了他一眼,看上去不怎么想搭理某个认识第一天就这么不客气的某人。
“既然如此,妹妹可要坚持下去,切不可半途而废。”
贾愚说着便准备起身,回自己院子里休息。
雪雁已经在里间的床上睡着了,他说了一箩筐话也累的不行,赶着去喝水润润喉咙,感觉前十四章加起来都没说过这么多。
“嗯?”
见贾愚不似作假,真的作势欲走,林黛玉忙盯着他。
你刚才说的都忘了?
我今晚难道就是叫你过来教训我的?
出了这个门儿,就别再跟我说话!
林黛玉不依不饶的目光让贾愚停下了脚步,折回椅子上。
某个五岁小姑娘这才满意的又吃了一口饭,还扬了扬头。
毫无疑问是在向某人示意:
你可以开讲了!
贾愚不禁笑了起来,先给自己倒了杯茶好好润了润嗓子,随后将过去几年经历过的事情挑了一些娓娓道来。
他说在泰山看游人祭天的热闹;说在秦岭被猫熊追的惊险;说在黄山看奇景的震惊;说在庐山看瀑布飞流的水花四溅……
等到贾愚从林黛玉屋内出来之时,酉时已过戌时将近,打更的更夫已经上夜,开始日复一日的巡街敲锣。
贾愚将已经吃的差不多的碗筷交给守在门前的嬷嬷,没理会她们震惊的神色,疲惫的向自己院内走去。
刚才,他在屋内喝干了一整壶茶!
真怀疑今晚能不能睡着……
回到院内,英莲已经裹着被子睡着了,只留下头顶在外面。
贾愚问了巡夜的婆子,去水房打了热水好好清理了一番,便也将自己扔到床上。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当贾愚将自己从八爪鱼一样摆着他的英莲怀里小心的掏出来时,新的一天也开始了。
是和从前截然不同的、属于大族子弟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