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借东风
刘竹影翻身下了地,挂上门帘,冲外屋热腾腾溢满蒸汽的桌面,瞟了眼,“我说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还晓得煮顿饭!”
“你这个人呐,平时又不是我不愿意做饭,是你不要我做嘛!”萧长元鼓着嘴嚼得正欢,一本正经地。
“得了便宜还卖乖!你煮的那些劳什子也叫饭呢?!”她用凉毛巾擦完脸,走到桌前,一看,又叫开了:“难得吃你一顿现成饭,你又做出这种白塌塌的面疙瘩!哪们叫人咽得下去嘛?!”
“你们听听,你妈这是忘本呢!白面疙瘩都咽不下了!从前,连,连包谷馍馍也不是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呢!”老党员啧着嘴,“以我看呢,你是地主小姐脾气又犯了!”
“地主小姐个鬼!文格那阵,八个馍馍揭发老子是地主小姐吃不惯包谷面,连队又不是没写信去四川调查,我们生产队不是写得清清楚楚,不就一个中农嘛,哪里来的地主?!你倒好,人家都扯清楚的事,你又添油加醋端出来!人家说你老实,我看呢,你老实个屁,装的!哼,要不是我爸爸掉在河里淹了水,老子会在这张桌子上跟你吃饭?!”
“嘿嘿,你装装,试试看!是是是,你能在这张桌子上吃饭,哎呀,我是该梦里都笑醒!快吃吧,我今天特地放了两大勺你上个礼拜天炼的猪板油,香得很啰!”老党员笑着又满口塞了一个大面疙瘩。
“香个屁!啧啧啧,这就是你做的饭呀?!碗里就没有几片菜叶子!老子跟着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没享过一天福!”刘竹影坐在桌前,望着碗里白生生的面疙瘩,瞪眼喊道,“家里皮牙子、白菜一大堆,就不晓得炒点菜?!”
“就那几片白菜叶,还是我放的呢!”萧梦迪看了她爸一眼。
“人家红军万里长征,还吃树皮草根呢!”梦桑停了咀嚼,斜了妈妈一眼。
“对,红军还喝马尿!”塔里鼓着小嘴,补充道。
“白面疙瘩都咽不下去,你妈是忘本!”老党员赶忙从面疙瘩碗里抬起头,加了一句。
梦迪在一旁边吃着,边窃笑。只有梦晨皱着眉,埋头小口啃着碗里的一个面疙瘩。
“哼,你们两个,蛋黄水水都还没干,还轮不到你们教训老子!”刘竹影朝梦桑、塔里两个吼道。
“有理不在年高。”
“有理不在声高。”两个活宝,脸埋在面疙瘩碗里,小声回敬。
“扑哧——”刘竹影忍不住笑了一声,随即,恢复正经,指着他俩,“你两个,哪们不学学萧梦迪?人家就从来不对嘴!”
“哼,她呀,两面派!当面不说,背后没少嘀咕!”梦桑从面疙瘩碗里抬起头,揭发。
刘竹影愣了一下,看了梦迪一眼,梦迪的头低进碗里。
“那也好!”刘竹影说,“她至少不敢在我面前歪!只要不给我听到就行!”
屋里一时无话,只有一片“唏溜吸溜”的喝面汤声和咀嚼声。
其实,孩子们也感到难以下咽,只有老党员吃得呼呼生风,脸上冒油。
刘竹影,扒拉着碗里一个个核桃大小的面疙瘩,转身去案板上拿了酱油、醋,拌了拌,半晌,这才往口里塞了一个。
勉强吃了小半碗,刘竹影“啪——”地一声,在桌上放下筷子,起身进了里屋,不一会儿,包了黄绿竖条的方头巾出来。
“妈,去哪?”梦晨小声问。
“指导员家!”
“干啥?啥事这么急?饭都不吃完?”老党员推开碗,抹抹嘴。
“干啥?!请假!回四川!”刘竹影移开了腕粗的红柳顶门棒。
“嘿嘿,我看你活像个疯子!”萧长元皱眉道,“你那个家,十七年里都回了两次了!你看看别人家,好些连一次都没回过!累死累活挣点钱,不是寄到你家里,就是扔到铁路上了!唉,我都想不通,你那个家,有啥子回头?!”
“哪们没回头?我的家,一年四季,满眼是青的!青河、青竹、青菜、青苗、青甘蔗林,到处青的!哪像这里,基本上半年都是老气横秋、灰茫茫的!
冬天,天寒地冻,地上见不到一点青!沙枣树、钻天杨、胡杨树、柳树,不管哪种树,都是光秃秃、灰突突,没有一片青叶子!这些树,就像是死了!一棵棵死树!
春天,经常是大风大沙天,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老子早就得了沙眼,一迎风就流泪!公路上解冻翻浆时,到处是烂泥滩!夏天,又干又热,刚来的人,没有不流鼻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