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长日留痕

离大年三十，只有三天了。

窗外，阴灰的天空上洋洋洒洒地飘着小雪，孩子们吃过午饭，就不知道疯到哪里去了，昨天下午，张克豪去场部开会了。

往年，硬是要到大年三十傍晚，才放假，从初一休息到初三。

往年，这个时候，连队还是一派繁忙的景象：不是热火朝天人欢马叫地，从马号起了马粪牛粪，大车、独轮车、红柳筐子的，一车车、一筐筐，运到冻得梆硬的大田里；就是，三五一群领了棉桃的女同志们，在俱乐部里，在库房里，或者，在某个孩子少房子大一点的谁家，边剥棉桃，边叽叽嘎嘎。

今年这个时候，连队里，静悄悄的。

家里，就剩王眉娥自己，懒洋洋地躺在被窝里。她闭着眼睛，躺在里屋的床上一动不动。

突然，她像想起什么似的，从床上弹起来，顾不得在半旧的翠绿毛衣上披件棉袄或大衣，就直奔里堆放箱子的墙角。里屋，几乎当中的火墙也把屋子一分为二，外屋正墙上贴着一张油画：白云翻滚秋霜浓的远黛青山小道上，走来一个目光坚毅、神色从容凝重、右手挟一把橘红油纸伞、着青灰长袍、风华正茂的年青人，正是——《毛主席去安源》；画下，站着一张钢化玻璃铺面的浅黄色方桌，桌肚下归置着两把紫红色方凳、两把紫红色椅子。窗边，还立着一个紫红色的玻璃书柜；火墙后，一搾之隔，便是一张紫红木床头的双人床，床尾紧抵着一紫红色的床头柜，床头柜边，相叠着两口大箱子。整个里屋，挤得满满当当。

王眉娥俯身抓住紫红色木柜箱子左右两边的铜环，一使劲，肚子一腆，把张克豪从前的那口箱子搬起来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旁边地上。她喘了口气，蹲下身，注视着自己从前的那口姜黄色牛皮箱，它没上锁。

轻轻掀起箱盖时，她的呼吸似乎凝固了。那是她和他的，满满一箱旧物！最上面，躺着一个玻璃相框，那里夹满了一张张大大小小的相片，有的边上已经有些泛黄了，那多半是从上海带来的家人照片。夹不下的照片，放进了它边上那个墨绿绸面、烫金字的相册里。

正中间的那张长长的合影照，正是他们十几个人17年前在塔克拉玛干大沙包上的珍贵留影！她的眼睛湿润了，那时的我们，多么青春、多么快乐哟！

这张被自己命名为“大漠、夕阳、雁阵”的照片，从三棵树场部照相馆一洗出拿回连队，便有人笑怨简新国把自己拍成了不是人！划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梁上的那十几个姓氏大字倒是出来了，可雁阵只是天边的一长串小黑点！夕阳，也只剩一小段稍带点弧度的细线！更糟的是，十个坐在沙包腰上的青年男女，变成了十个朝天瞪的大脑袋，肩膀以下齐刷刷地没了！那十一个大写的姓氏，就像顶在了各自的脑袋上！

当时，她对这张合影照就格外喜欢，珍爱异常。

现在看到它，更是，昨日重现，心潮翻涌。

一张张年青的面庞上都洋溢着纯真的、发自内心的欢笑！那时的我们，是多么朝气蓬勃，多么神气哟！

一色的没有帽徽领章的军帽军衣军裤，虽然显出的只是黑白两色，可她记得自己手里的红柳花艳若桃花！那个眉清目秀、抿嘴微笑的，不就是自己吗？！

长脚，果然是鹤立鸡群！那时的老病号，是多么精神、精力旺盛啊！自己边上的古丽，也正是花帽细辫眉黛长的最美时刻！

左边第三个，不正是高大英俊的他、自己的狗蛋傻蛋么？！

只可惜，那时他和林茜草正好着呢！所以，亲亲热热挨在他边上的，是林茜草！隔着照片册，她的心都还在酸疼呢！

到底是林茜草！啥时候都会显得与众不同！就她肩上还斜挎着一个马桶包！她边上的黑非洲不晓得在朝边上看啥呢？咳，只照了半个脸！

最开心的，要算叽嘎了！瞧，她的嘴角都快弯到耳鬓上了！那时，阿拉，多快乐呀！

这几张，是在那片枯林拍的。这是我吗？她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那个头戴花帽，身着紫红金丝绒马甲、粉长裙，旋转舞动两条长辫，含羞而笑的美丽青春少女，真的是自己么？！她下意识地，用两手拢了拢自己有些散乱的两鬓。那天，古丽的花帽、马甲、粉红花裙子，哈马斯在每个姑娘身上都出现过。

那张林茜草穿着自己的绿绸裙，带着自己的白色遮阳帽，正得意地抛着一个自行车坐垫状的尿罐台，玩得正欢呢！

和那张大漠合影照并排的，便是自己和张克豪在三棵树时唯一的室外两人合影照，也是结婚不久后唯一的两人合影照了。因为，以后的合影照里，不是他的手里，便是她的怀里，多了一个小英姿了。

那是1966年元旦前几天的一场大雪后初晴的下午，他们在场部百货商店买了一个晶亮的煮牛奶的小钢筋锅后，在琼脂玉雕般的三棵树照相馆前那棵老胡杨下，留下了他们英姿勃发的一张照片！

两人均一身海芙绒军帽、军衣军裤，她的两条长辫从帽檐垂下来，清秀中带着英武，他更是英气逼人！两人之间隔着一搾远，那是因为还有点不好意思呢！两张年青标致的脸上正露出幸福、羞涩的微笑。

这以后，也照过几张。可，不是他抱着孩子照，就是自己抱着孩子照，要不就是全家合影，再没单独合过影了。

当初，在塔克拉玛干沙漠时，同伴们曾嬉笑着、推搡着让林茜草和张克豪合个影。他当时也笑眯眯地看着满脸娇羞的林大美人，可林茜草当时一个劲儿在自己身边轻轻嘀咕：还没结婚，就照合影，怪不好的！再说，以后机会还多着呢！以后，再说吧…

谁料想？就再也没了，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