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每天在大喇叭里说生产的事情,开始的时候大家似乎并不买账,有些人甚至觉得怎么叨叨还是那么穷,不愿意听的、说风凉话的、愤青的大有人在。
这天,长青媳妇又来唠嗑了,看着老姑开始编秫秆炕席了,听说一领能卖八块钱,她也想学着编炕席。
祖母说:“长青媳妇,要学尽管来学吧!凤兰说现在要带领所有的妇女一起致富呢!”
长青媳妇将信将疑,问:“真的吗?”
祖母说:“当然是真的!先学的都开始挣钱了,来就知道了!”
长青媳妇问:“老婶子,您不记恨我?原先你种几根葱都被我害得薅掉了!我这个烂嘴的!”话音还没有落,就看着她自己往脸上扇嘴巴子。一边打一边还问自己能不能记住教训。
祖母说:“那些都过去了,孰能无过呢?既往不咎呗。”
第二天一大早,长青媳妇领着长海媳妇长旺媳妇来了妯娌三个,老姑教她们怎么泡秫秆、怎么劈秫秆皮儿、怎么掏趟子、怎么接靡子,教完一遍,让她们起头编自己的炕席,先起一个头儿,然后手把手地教,哪里不会了哪里问,教到晌午,就让她们拿了祖父劈好的秫秆回家继续编。后来又教会赵家的几个妯娌,房家的妯娌几个……
渐渐地,街上溜达的人越来越少,搞副业编炕席、编草绳、缝蒲棒垫子。满屯子撒目,闲聊天串门子的人都不见了;家家炕上盘腿儿大坐的也不喝茶水了。仿佛整个村子象一台发动机都开始转动,忙得冒烟儿咕咚的。
爱起早的、能贪黑的,为了一领炕席能卖八块钱,而快乐地忙碌着,抢着挣钱。就连半大孩子也加入了没有硝烟的战斗,放学回家把书包往下一扔,往秫秆垛里一呆,聚精会神地拿着刀子劈秫秆皮儿。以前家里没有钱,也不敢去想挣钱的法子,现在党的政策好了,大家都想多挣一点儿钱,吃不上穿不上的日子终于翻篇儿了,急于想摆脱贫困的人都在奔忙。泥腿子一双拙手变成了能工巧匠。郭家的哥几个开始学习用红柳编筐,拿到土产公司换钱。
这年冬天,敖包滩人再也不穿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裤子了。供销社里进了各种花哨的新货,供销两旺。赵金家头几年穷掉底儿了,就在这一年,赵家的哑巴大爷居然买了一辆新自行车。左邻右舍的孩子们都争相来观赏,按按车铃、捏捏车闸、摇脚蹬板,后车轮转得太快,竟连反射太阳光都来不及,车漆反射的亮光能刺瞎眼睛,即使这样,穿得花花绿绿的孩子们还是久久不肯离去。
哑巴大爷单身一个人,以前没有饥荒,挣钱就去城里的五金商店买了一台崭新的永久牌28自行车。嘎新嘎新的,车漆都跟镜子似的,能照见人。车铃一按,清脆的铃声非常好听,有了自行车兜里还有钱,哑巴大爷还想去城里出出洋相儿。早上,哑巴大爷顶着四点钟的星星向城里进发。路上没人,路边的每家窗口都是漆黑的,人都在梦境中。瘦猴似的哑巴身子轻,狗皮帽子外面还扎着围脖子。大爷帮人放羊,东家给的羊皮,熟好的羊皮漂白的,一件羊皮吊的袄;一条羊皮吊的裤,都是大爷起早贪黑一针一线缝的,羊毛贴着皮肤,暖和得不得了。一会工夫就腾腾冒汗。
“这三九天可真热(yè)!”哑巴大爷心里合计。
挨饿受冻的日子总算熬过来了,现在兜里揣着捂得发潮的人民币,激动得心都要蹦出来了。
令人困扰的问题是虱子,虱子咬人吸血,不领情不道谢,咬住一个地方就闷声吃。每到晚上大爷都在烛光下抓,抓住一个虱子,就两个拇指的指甲盖儿掐死。掐死虱子的声音尤为清脆,嘎巴一声,血就溅出来,整个晚上指甲盖儿上全是黑色的血。估计虱子也喜欢味道,专门藏在裤裆附近,白天不能抓虱子的时候,只能任虱子咬,羊皮厚手抓不透。虱子就在大爷的阴毛里咬,在大腿的内侧咬,咬得刺挠,哑巴大爷就用手捶打,反正甸子上又没有人,一捶就起兴。里面的东西就棒棒硬,支在羊皮的裤子里。一个人一间草房一个孤影,想想还只有虱子是身上的活物,能成为唯一的对手,争一个你死我活的。
天还没有亮透,不到七点哑巴大爷就到了城里,历时两个小时,这比以前赶着马车来城里要快很多,少了很多颠簸。一进城里哑巴大爷一头扎进了国营饭店,买了多少次夜里都能馋醒的油条和豆腐脑,坐在长条凳子上吃得那叫一个香,过去的日子穷得穿不上裤子的时代远去了。哑巴大爷新买了一件蓝色的卡的衣服,褐色的趟绒裤子,都立整地穿上了。怕衣服下摆进风,大爷特意扎上新搓的麻绳。大清早的哑巴大爷也不忘灌点儿猫尿儿(酒),辣辣的酒进肚,从头顶辣到脚后跟儿,胃里火火的,哑巴大爷喝了一洋灰墩子(杯)酒觉得不过瘾,接着又来一缸子。红眼的耗子不怕猫,喝了酒,哑巴大爷又想去国营百货商店再买一床被褥。他也想碰碰女人,这辈子已经快七十岁了,这条件想找健全的女人是够呛了,邻村的瘸寡妇不知道能不能看上他。花了十五块买了两床单人的被褥,顺便让店员给做好,一共二十块。哑巴大爷听人描述说电影里有娘们儿,背着被褥来到了电影院,买了一张两毛钱的电影票,十二排七号,结果大爷错进了双号区,十二排六号完了就是八号,愣是没有七号,大爷想,没有就没有吧,站着也一样看。他没有再去找座位,而是背着行李,靠墙站着看完电影,直到电影结束,也没看见一个长得像样的娘儿们。恰好赶上的是抗战电影。电影的开头的确有几个大字,但是字的笔画连得太狠,哑巴大爷居然一个也不认识,都怪扫盲班把他落下了,硬是没有人找他去学习。电影里净是枪战场面,里面都是拿枪突突人的,是一群当兵的,就一个娘们还会使双枪,对这么能耐的娘儿们哑巴大爷是万万不敢想的。看得哑巴大爷腿肚子转筋,好害怕,怕娘们出来把自己给毙了。当听见那娘们喊了一嗓子跪下的时候,哑巴大爷的腿彻底软了,他“噗通”跪在电影院的过道上,影院里黑漆漆的,谁也没有在意他跪了多久,最后,哑巴大爷确认自己的生命不会受到威胁才从地上爬起来。
大爷有些失落地离开了电影院。想想自己一个人的夜晚是真的难熬,夜深人静的时候,只能听见犬吠虫鸣,谁能知道他想要什么呢?他想要一个娘们,即使是老母猪披个大花被也会撵半宿,再熬就要熬到土里了!过了晌午,哑巴往回溜达,这回也没了奔头儿。走到邻村遇见一群坏孩子,大声说着顺口溜,似乎是在嘲笑他:
屯儿二迷糊儿进城,
腰扎麻绳,
上身的卡,
下身趟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