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县升到知州,再升到知府,有的进士的仕途就到此为止了。如果能力杰出,考核优异,很让人瞩目的,那也有直接调任进京,位列三品官的,不过这样的人真的很少,大部分都在各省的参政品级上徘徊。
从前途上说,自然人人都想入翰林而不想任地方官,但反过来从实惠上说,人人都想任地方官而不想入翰林,原因很简单,翰林观虽然清贵,却没有油水,而地方官一上任,就有小吏的孝敬、各种请托,那什么两袖清风,都是拿来骗鬼的。
一甲三位进士直接定了编修和修撰,陈惇和诸大绶、陶大临两个笑嘻嘻地看着从考场出来,愁眉苦脸的进士们,心中舒爽极了。
吴兑最先跳起来不平道:“你们仨可真是悠闲,只恨我们才不如人,县府院、乡会殿考完了,还要被吏部压着考,又受一次非人的折磨!”
“淡定,你们这次考完了,也就彻底轻松了,”陈惇道:“奇怪,你们怎么都这副神色,难道李大人出的题很难?”
“你还真没猜错,”邹应龙走过来,摇头道:“这次的考题莫名其妙,汉武、唐宪成以英睿兴盛业,晚节乃为任用匪人而败,让我们说这俩皇帝怎么由盛而衰,又用了什么匪人而败的。”
陶大临道:“史策的话,引经据典回答就行了呗。”
只听李默的大嗓门传了出来:“唐宪宗,不是唐玄宗,你连这两个皇帝都分不清楚,你是怎么读的史书?”
“学生只攻经义,”这声音倒有点耳熟:“史书什么的,也就是略知一二,略知一二”
“你这个略知一二,还真不是谦辞呢,”李默呸道:“不知道你这种水平的人,是怎么考上进士的,简直是滥竽充数,鱼目混珠!”
这考生抬起头来,陈惇一看果然是熟人,这不是户部尚书胡植的儿子胡士彦嘛。
胡士彦还真的考中了进士,但名次却有意思了,正是孙山的名次,命中三百进士第三百名,让胡士彦是又喜又怒,喜肯定是因为终于考上了,怒是因为这名次也太难看了。
“胡士彦的经义还算马马虎虎,不过史书那真的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啊,”两个江西进士小声议论道:“不过他也算是撞到n口上了,李默肯定要发作他,谁叫他是胡植的儿子,而胡植又是严党的人”
“回去问你老子,你老子最知道这道题,”李默指着他的鼻子痛骂道:“以史为鉴,这史书上的东西,从古至今都是一样的不读史的人,就要走前人的老路!”
他一抬眼就看到了陈惇,顿时冷冷哼道:“有的人,读了史也不行,不往好了学,就学了那弯弯曲曲百无一用的东西,就算学问再高,也是个内实险詖,外貌小谨,巧言令色,逢迎献媚的人,心思不正,祸国殃民!”
陈惇想翻个白眼又忍住了。
眼看李默发作够了,拂袖而去,一帮新科进士们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将来的日子有的煎熬了,因为李默不仅是吏部尚书,还是翰林院的教习学士,教导督责所有的进士。由此可见,像刚才那样的“督责”,在将来的日子里肯定是家常便饭了。
“我怎么觉得李默那话是对着梦龙你说的?”林润皱眉道:“梦龙,你跟李大人之前有什么过节吗?”
“说来话长,这个老顽固对我是心怀偏见,”陈惇一摊手道:“哪怕我帮了他忙,他也一点感谢都没有。”
“考试的时候,听他和另一个学士说话,”邹应龙道:“说打算让新一届的编修和修撰去抄录永乐大典的副本,我一想,他说的不就是你们吗?”
永乐大典容量巨大,卷帙浩繁,从嘉靖十三年开始的重修、重录工作直到今天还没有结束,当初大典修好,太宗皇上曾经想重录一份副本,但是因为工程浩繁没有成行,如今嘉靖帝重录大典,用书手上百人人,每人每天抄写抄写三纸,每纸五十行,行三十字,抄到现在,还没有抄完,倒不是因为这些写手偷工减料,而是因为在重录的过程中,同时进行搜遗和补录佚作,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大家好不容易抄完了三分之一,结果嘉靖帝这个火德星君就引发了大火,直接烧掉了这辛辛苦苦抄出来的典籍。
所以重修大典是公认的苦活,比修前朝史书还要痛苦十倍的活儿,居然被李默拿出来招待新出炉的三鼎甲,一看就知道他是故意要磋磨人,所以大家都在问陈惇,到底跟李默结了什么仇什么怨。
没想到陈惇却咧嘴一笑:“对不起啦诸位,虽然很想跟大家并肩作战,同甘共苦,不过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完成,所以只能提前溜号了,可不能说我没义气啊。”
“什么重要的事情?”众人都问道。
“人生四大喜,”陈惇摸着头不好意思道:“小弟我三喜齐备,只剩最后一喜,洞房花烛还没有经历过呢。”
众人哈哈大笑,不无嫉妒道:“听闻弟妹是名动三吴的大美人不能比不能比啊,要中就中第一名状元,要娶就娶倾国倾城的美人,你小子上辈子修了什么功德,怎么福气都叫你占了”
酸水都快淹死陈惇了,他偏偏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唉,只可惜皇上给的假期太短了,只有两个月”
说到本朝的休假制度,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本朝太祖起自微寒,又受过贪官压迫,就对天下的官员约束地特别紧刚开始的时候,那是一年365天,一天假期都没有。百官们辛辛苦苦煎煎熬熬,不能休息哪怕是一天,还要随时防着自己的脑袋搬家。
搁谁身上都受不了啊,除了把自己当牛马使用的太祖。估计过劳死的太多了,太祖觉得这样不行,就给百官放了三个节日的假,分别是:元旦、冬至和元宵,后来太宗上台了,福利待遇好了一点,延长了这三个节日的假期,到宣宗时候,这个皇帝是个有名的太平天子,且当时河清海晏四方无事,他便五次在法定的节假日之外赐假给群臣。像宣德九年元宵的假期就长达一个月。
放假制度也有不同,大体上假期分为:例假、赐假、病假、事假。这其中,事假就是有事请假,比如说省亲、祭祖、迁葬、治亲生父母丧、送老亲、送幼子甚至完婚,都可以作为事假的理由,只要官员自行备文上奏即可。
陈惇以完婚为由向皇帝请假,他原本只请了一个月,没想到皇帝大笔一挥多给他一个月的假期,这下陈惇高兴极了,一想到可以带着新婚妻子游山玩水度蜜月,他就迫不及待想要立即动身了。
嘉靖帝还恩赐了他一座宅院,是原大学士费宏的宅邸,四进的院子很开阔,和皇宫只隔一条街,上班很方便,左邻右舍也都是些高官显贵,寻常人家,有钱也住不进这地段。
不过最让陈惇满意的还是宅邸后面有一口井,是甜水井,取水方便,水质也清甜,陈惇也不记得自己对嘉靖帝抱怨过北京的水质,但皇帝还是有耳目知道。
陈惇这边早已经有人给他收拾房屋了,兴盛昌在江南打做的拔步床、檀香案这些家具大件,开始从苏州运过来,这些人比陈惇想的周到多了,北京天气太冷,再好的炭也不顶用,于是直接将地砖都撬开,挖了炉坑弄了个好长的炉膛,在砖地面下砌好烟道,开一个烟窗,只要一个专门负责司炉的人蹲下来点燃柴炭,整个屋子都暖和起来了,地上热乎乎的。
四月还有一场倒春寒呢,北京的气候就是这么多变。
兴冲冲衣锦还乡的陈惇当然不会知道,在他走后,宫里又发生了一次不小的地震,而这事情还与他有关。
大内永宁宫里,张德妃先开了口:“娘娘,嘉善的陪嫁妆奁,妾已经打点好了。”
她从大宫女的手上取过一本册子,站起来递给了沈贵妃的嬷嬷,笑道:“妾在这里拜谢娘娘。您给嘉善添得那套旧唐的秘色瓷,她喜欢地不得了,日日离不得眼前。待到明年嘉善出降,与宁安公主的府邸不远,姐妹俩也能处在一处,也算是有了照应。”
德妃张氏素来与沈贵妃相善,她所生的嘉善公主是所有皇子皇女里头最小的,还是个娇弱的女孩儿。沈贵妃养着宁安公主,也由此看觑几分张德妃的孩子。
嘉靖帝一共生了罗了嘉靖帝最恨的三个大罪,一个是擅权,一个是谤讪,一个是窃取主上之威福,用来市恩!
赵文华罗的罪名,李默居然全都占了,已经足以置李默于死地嘉靖帝一向护着自己的短处,容不得大臣有半点异议,吴启和已经走了狗屎运,是陈惇扭转乾坤费尽全力保下来的,而且吴启和和李默最大的不同在于,吴启和没有用任何一个帝王来类比,他是希望嘉靖帝能幡然醒悟、奋发振作而李默就拿着“汉武、唐宪”这两个帝王,明晃晃讽刺皇帝后半辈子干的是一塌糊涂,把前半辈子的功绩都抹杀了。
这能不让嘉靖帝愤怒吗?你看看他曾几何时放过讥谤他的人?
真是杀人不见血,严嵩父子深知祸从口出的道理,而李默这个意气自负的人,春风得意自以为大权在握下,自然就没有平时那么谨慎了,他们连日的窥伺总算没有白费,这一句话就让李默再无翻身之理!
在陈洪的服侍下,嘉靖帝好歹平息了怒火,用冰凉的泉水净了脸,又闻了闻苏合香的味道,斜卧在榻上好半晌,方才幽幽道:“朕和李默的君臣情分尽了。”
嘉靖三十五年五月,下李默大牢,并对他的罪状进行廷议。
廷议李默的罪名其实不重,不过是因言获罪,说了一句不适合的话,失了大臣之礼罢了,这就是六部、都察院给出的定性,他们还完全不知嘉靖帝的意思。
于是嘉靖帝龙颜大怒,下旨斥责六部,直接罢免了两名为李默说话的尚书,三个侍郎,顿时朝堂震动。
嘉靖帝又召见内大学士严嵩、徐阶、李本,吏部尚书吴鹏,户部尚书方钝,讨论李默的大罪。几个人试探性地求了情,说李默这家伙狂妄自大,向来言谈不羁,嘴上没有把门的,说出话来不合体统,但请皇上谅解如此云云。
但嘉靖帝全程冷曦,严嵩心知肚明,确实嘉靖帝被这一句话触了逆鳞,但给李默定罪还是因为那一句,“老臣以为,工部侍郎赵文华所奏,句句是也。李默窃公器为私用,用来市恩,朝廷赏一人,李默则曰:由我赏之罚一人,曰:由我罚之,明明是朝廷的考核,李默却说赏罚由我,人皆伺李默之爱恶,而不知朝廷之恩威。”
说着严嵩不由自主伏地哭泣道:“李默斥臣为严党,上上下下,与臣有关系的都被李默徇私报复,落职为民,都是陛下的臣子,只因为和臣有过从,就被李默排斥打压但凡不肯依附于他、跟他同流合污者,则被排挤迫害,尽数凋敝。他这是将朝堂当成了自家一言堂啊。”
嘉靖帝闻言也怒道:“朕看李党才气焰嚣张,朕令六部九卿都察院大理寺共议李默之罪,百官却有意袒护,包庇纵容!他不是朋比为奸,是什么?!”
嘉靖帝对廷议中袒护李默的百官都降旨严责不说,还每人罚俸半年,以示惩戒。
其实百官一直以为嘉靖帝恼恨李默的是第一条,因为第二条、第三条罪状看起来简直是无稽之谈,所以大家齐心协力为李默辩解,却没想到反给嘉靖帝造成一种李默在朝堂上一呼百应的错觉,让他以为李默及其同党势力庞大,气焰嚣张,这么一对比,他就想起严嵩了。
当初严嵩也不知道收敛,拜相之后嚣张了一段时间,嘉靖帝就召回了闲置在家的夏言,归根结底,他的帝王术的核心就是制衡,具体方法就是帮弱不帮强,当某位大臣似乎权力过炽的时候,便是他帮着弱者将其消灭的时候。
而且这种消灭还是从灵魂到的消灭,事实上嘉靖朝的权臣总不得善终,因为嘉靖帝善于挑拨和利用权臣之间的矛盾,也就是说,要不是嘉靖帝的暗中玩弄,一般在政斗中失败的一方其实都可以体面下野,然而在嘉靖帝手里,斗败的一方下场凄惨,家破人亡,其根源就是皇帝这种权力之道。
看着三言两语就说到嘉靖帝心里,使得嘉靖帝和颜悦色,谈论甚欢的君臣二人,徐阶心中一片冰凉。
有好几次,徐阶都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可以正面敌对严嵩了,可以为他的老师,为他的学生,为无数被严党迫害致死的官员百姓们报仇了,但现实却无比残酷,因为每当他想要尝试挑战严嵩,结果都只有被他狠狠打倒在地,甚至连有着皇帝支持的李默,手握一片大好局面,却仍然能被严嵩轻而易举地翻了盘,扭转了乾坤。
徐阶知道,出于对严嵩这个大管家的安抚,嘉靖帝会给严嵩相当一段时间的信任,当初他因夏言而冷落严嵩,之后严嵩得到了稳坐首辅之位的补偿,而仇鸾事发之后,嘉靖帝觉得对不起这个“忠心耿耿”的老臣,甚至派自己的龙舟去迎接严嵩。
这一次李默之事后,嘉靖帝看来看去,还是觉得严嵩最好。嘉靖帝已经在李默身上,看到了夏言的影子,那种坚持原则,以百官为后盾的硬骨头大臣,是嘉靖帝最为厌恶的大臣,因为这会让他想起杨廷和来,这么多年,通过廷杖他已经把那些直言敢谏、一肚子忠孝节义的忠臣全部挫骨扬灰,换成了以严嵩为首的柔媚佞幸之徒。
嘉靖帝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有问题的,否则他不会对严嵩的态度摇摆不定了,然而左右看看,他还是觉得严嵩最好,因为严嵩总是顺从他的心意,而忠臣们总是要跟他对着干。这些自以为是的硬骨头忠臣,不许他斋醮,不许他修玄,对他横加约束,大肆指责,而严嵩就陪着皇帝玩乐,陪着他将闹事的百官打落,嘉靖帝认为他们站在相同的立场,而又有相同的兴趣爱好,那么的可亲可爱,已经不是单纯的君臣关系,甚至像是某种程度上的朋友。
于是君臣许久不见,亲亲热热的话说得没完没了,好似两人都忘了之前那种长时间而且单方面的冷战。至于李默这个已经丧失了一切价值的人,则被捕下大牢,交刑部定罪。
苏州的醉翁楼里。
看着眼前百里太湖的大好风光,本该心旷神怡的师徒两人却同时面露忧色。
陈惇看着快马加鞭送来的邸报,道:“先生,李默这一次,是不是凶多吉少了?昨天风光显赫、手握大权的天官,今日就成了阶下囚,严党回天之力,真是让人瞠目结舌!”
陈惇记得李默的这一句话,因为就是新科庶吉士选馆题目,当时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题目有什么问题,谁能想到严党就立刻抓住了汉武、唐宪晚节不保,污蔑李默谤讪呢?
“严嵩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况且他还没有失去帝意,”唐顺之道:“李默根基不稳,一朝得意,就被人轻轻松松抓住了把柄。”
陈惇虽然恼恨李默对他的偏见,但也知道他并不是奸恶之徒,就道:“李默是陆炳的老师,陆大都督不会见死不救吧?”
“不一定,”唐顺之道:“这一次皇帝把李默关进了刑部大牢,不在陆炳的保护范围之内。而刑部尚书何鳌年前就病休回家,现在是刑部左侍郎王学益主持部务,他本就是严嵩的党羽,正好趁此机会将李默彻底消灭。看来皇上对李默,是动了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