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邵温柔三姐妹来说,这一天刻骨铭心,终身难忘。
她们做梦也没想到,阿娘竟是为了自己嫁个好人家,就听二婶的安排,纵容下面的人欺负弟弟。
于氏瞧着三个外甥女哭得凄惨,怪不落忍的,叹了口气:“莫听你们阿娘胡吣。她想把你们高嫁是有的,但是这次这事儿实实跟你们没关系。她就是猪油蒙了心,被沈氏拿捏了心思,想着邵家现在内忧外患,你们阿奶一个人顾老不顾小,顾小还有襁褓中的小五郎,实在是分身乏术,因此必然忙中出错,她见向阳怕是不成了,就想装病躲着,等向阳死了,泼脏水到你们阿奶头上,借此抢管家权罢了。”
这个事她一个外人都瞧明白了,邵家人认识她十几年了,尤其邵玉衡,和她十几年夫妻,人家一家子还能全是聋子瞎子,瞧不明白?
三个姑娘先前偷听时就隐约猜到了,可是还是很难过。
秦老夫人叹了口气:“我实在是想不通,就算当年你觉得你低嫁了,是我们没顾你的意愿,是我们做耶娘的对不起你,那后来,邵家在定襄落地生根后,地位越来越稳固,势力远超过秦家。而玉衡又争气,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不说,能文能武,还能配不上你?秦家其他姑娘,还有你认识的小姐妹,你回头看看,哪个有你嫁得好?就算当年不嫁玉衡,你嫁给谁,能有今天?你气性怎么就那么大,都十几年了,孩子都有了六个了,你还在记恨当年低嫁了?而且,这跟向阳有何相干,他一个小人儿,素来稳重,又顺从你,你都舍得去迁怒他?”
秦穗穗沉默了半晌,终于抬头:“我后面过的好不好,那也都不是当年哭着嫁出去的秦穗穗。当年出嫁时,秦家上下多欢腾,她就有多难过。又有谁在乎呢?”
她前面也哭。
可是哪一刻,都没有现在这样,哭的让人心碎。那种支离破碎的感觉。
就好像她整个人要碎掉了。
她的眼泪一直流个不停,声音反而越发的平静:“我为什么要对他好呢?所有人都告诉我,我应该对他好。我连生了三个女儿,眼面前还有三个妾比我早怀孕。别人都担心她们先生下儿子。可是最后还是我这个,是个儿子。所有人都说我有福气,都恭喜我,都跟我说,这下你可算是站稳了脚跟。
“好像秦穗穗一生,都只是个笑话。只有生了这么个儿子,才有了叫人称赞的地方,才叫人正视了。所有人都觉得我应该对他好,因为他我才地位稳固,因为我老了后还得依仗他。更因为我其他的孩子将来还是要靠他。
“那我是什么呢?我是什么呢?”她这样问着。
就好像回到了生向阳的那个月子里,她感觉到的愤怒。明明已经要初夏,却感觉还活在倒春寒,彻骨的寒冷。哪怕连生了三个女儿,都没有那一天,叫她更恐慌更难过。
她内心深处涌出巨大的绝望。她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开心。为什么绝望。
她根本无法强迫自己去爱那个孩子。
她用尽了所有的心力去克制自己对这个孩子的嫉妒。
是的。
她后来多少个夜晚,孤枕难眠时,剖析过,最终她认为自己嫉妒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生来就有了一切。有了邵家人的看重,地位,有人为他掏心掏肺的打算。而她,却要靠生下他才能勉强留住那点可怜的正室的尊严。
在所有人面前,她对这个孩子多么的温柔,关爱。
假的,都是假的。
就好像她假装自己什么都听沈娉婷的,她明知道自己被沈娉婷推着去做坏事,明知道沈娉婷给她挖坑,她也还是要傻子一样冲上去。
她根本不在乎别人嘲笑她是傻子。根本不在乎别人说她是长房长媳,却放低身段去讨好弟媳妇有多可笑。
放他娘的狗屁。
她有什么身段什么地位?她在邵家什么都不是。
她只是想着,如果她贤良淑德,她委曲求全,那她一辈子都不能给自己出口气了。
而她只要假装是被沈娉婷怂恿的,她想怎么出气就怎么出气。她想打妾室就打了,想骂庶子就骂了,想跟长辈对着干她就做了。
反正所有人都知道,她只是蠢,沈娉婷才是坏。
她怕什么?
她这样说着。她还慢慢的笑了。多么畅快啊,十几年不能说出口的话,现在终于全说出来了。
她没看到,对面她的娘,她的孩子,有多么的惊恐。
也许她们认为她已经疯了吧。
她就这么静静的流着眼泪,嘴角绽着平静的笑容。
好像阿娘在说话。又好像女儿们围上来在说什么。
可是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软倒在地。
“昏过去了。”于氏上去翻了翻她的眼睑,“怕是今儿大起大落刺激太深,身体吃不住了。”
秦夫人跪坐在自己腿上,整个人失魂一般的念叨:“孽障,孽障,冤孽,冤孽啊。”
她哭着,却不知道是在哭什么。
哭女儿心狠,还是哭女儿可怜?
于氏和郭嬷嬷叹了口气,先把秦穗穗挪动到床上,脱了鞋袜,盖了薄被,又扶着秦夫人,把她扶到西屋内室,郭嬷嬷打来了水,和着先前提来的茶壶的水,伺候秦夫人简单洗漱,等她终于歇着了,又回到东屋内室。
三个姑娘守着阿娘,眼泪流不尽的流。
她们从不曾知道,阿娘原来对邵家,秦家,怨气这么大。
也不知道,原来阿娘疼阿弟,都是假的,装的。
真相是如此残忍,戳破了她们一直以为的家庭幸福和睦。
最年长的邵温柔,也不过将将十三岁多,尚未及笄。而和柔不过十一岁过半,明柔更小,虚岁倒是有十岁了,实际才九周岁半。
太小了,小到她们还没有能力去分辨人间的真情假意,小到她们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应对以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