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就在刚才，班长，不，是龙飞，确实是龙飞！龙飞步履匆匆向她的车迎面走来。尽管他俨如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却依然仪态伟岸；组成他全部轮廓的千百根线条仿佛都在波动，在飘舞。

像当年那样，他的面庞呈国字形，五官富于雕塑感，嘴唇线条优美，高挺的鼻子，大而明亮的眼睛高高挑起，剑眉倒立，只是那番浓密乌黑的西发剪成了一个小平头。

他的身材本来高大，出现在小轿车面前就显得更加伟岸，一表人才的体态。

他面带怒气，他的面庞、脖颈在阳光中掺着白里透红，眼睛像雪山中的湖泊般深邃、清澈明亮，这是她十几年来，一直挥之不去的人。

郑倩倩能感受出来，她一直避免触及他，不主动打电话联系，在亲人面前尽量不提到他。为什么？不是那该死的出于本能的自尊，或做作的高傲？

不，她只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实际上，她一直惦记着他，关心着他。

她记得，因为他的存在，她曾十分痛苦。

她说过，她还没开始恋爱呢，便已遭逢失恋；

她说过，真没想到，她爱上的竟是另一个女子的青梅竹马男朋友，这还是学姐司徒莉亲口对她说的；

她无数次地责备过自己，因为他青梅竹马的女友，她不能横刀夺爱。

她呼喊过：“天哪，我该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呢？”

16年过去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内心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常常感到矛盾和不安。

“是不是我违反了道德准则？是不是我对不起他那位青梅竹马的小兰妹？”她几十次几百次自问。

她想了好久好久，想了16年之久，现在终于有了答案：她无愧地认为，没有！我与他的爱情，我在人格、良心和道义上，没有说不过去的地方。可是，为什么我还是常有内疚之感呢？神往已久的小兰妹，该是一个体态窈窕，鹅蛋脸上五官端正，表情忧郁，有一双特别美丽的眼睛和一张造型优雅的小嘴吧？

高考后的十年，天哪，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呀？可是，似恋非恋中的他们，竟没有见上一面。

“不，大学毕业在出国留学前，我一定要在出国前与他见面，哪怕一次也行，哪怕只相处一天，一小时，一分钟！”她对着他的家乡粤西方向呼唤。

就在她放下所有自尊，鼓足勇气拨打他的手提号码，手机老提示对方不在服务区范围。

她拨打他的电话时，曾一度幻想着：出国前，约他一起去BJ，一定要来！她在颐和园东宫门等他。她想象着天涯变作咫尺，想象着万重大山变作相拥相吻和如胶似漆所有这些从前只在绘画、小说、诗歌和你我的幻想中、梦境中出现过的美丽，将会实实在在地出现，而且会更加美丽！她俩一起饱览这座闻名世界的文明古都，除颐和园外，她还要游历天坛、陶然亭、故宫、香山和长城，还想去凭吊圆明园遗址。所有这些地方，他陪着她，她伴随他，就像他过去对她描绘过的七夕情景，就像神话中的牛郎织女那样打鼓吹箫银汉过，并肩携手鹊桥游。

……

像鬼使神差似的，郑倩倩的屁股不经意触到了放在座位上那个手提包，里面的东西弄得她生痛。

她微微一怔，顿感错愕和惊讶。

“这包里装的是？”她注视着龙飞。

“这是一直陪伴着我的宝贝呀！”龙飞说到这里，“唉”地长叹了一声，拿出手提电脑，爱不释手，一语双关地，“宝贝呀，你是不是生你主人的气了？也难怪啊，你主人这么狠心，这么久了都不来安慰一下你，把你弃在一边，过着漫漫孤独的岁月。”

这话语，像雷击一样击打着郑倩倩的心。她浑身颤抖，坐直了身子，紧攥住手提电脑，贴在自己的胸脯。她喘息着，使劲咬住下唇，好一阵，才吃力地说：“宝贝，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是我心爱的。”

龙飞透过泪翳，凝视着她。

郑倩倩吃惊地瞅着他，默然无语。过了一会儿，她放下手提电脑，伸出双臂，搂住龙飞，轻轻触摸他强壮的胳膊、肩膀和脊背，同时闭上眼睛，闭得更紧。

郑倩倩了解龙飞。她知道，龙飞的冷静、沉着和稳健只是外表；实际上，他的情感丰富、细腻而脆弱。每逢痛苦、感伤之时，他就会两眼发热，习惯性地紧闭上眼睛，以免泪水夺眶而出。

郑倩倩沉默了一会儿，贴近龙飞的鬓角和面颊，喃喃地：“我你分别已经10年了，你知道吗？这10年……”她说着，说着，眼眶渗满了泪花，哽咽得泣不成声。

“宝贝，别再说了，什么也别说了。”龙飞几乎是在恳求，他避开郑倩倩的目光，再度紧闭上发烫的眼睛，沉重地叹息道，“过去的事情，就让它永远过去吧。”

“飞飞！”郑倩倩颤声喊道。但她没听见声音，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喊了出来。她再度细觑着龙飞，再度接近龙飞，甚至想做出此生此世从未有过的动作：用自己的嘴唇碰触或贴住龙飞的鬓角、面颊、额头和嘴唇……

但是，嘴唇还没碰着，夺眶而出的热泪却抢先滴落在龙飞的脸上。

龙飞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眼前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他默然无语，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郑倩倩。

“倩倩，倩倩，”龙飞泪流满面，伸开双臂喊道，“我的好倩倩啊！”

“飞飞……”郑倩倩喃喃应道，显得无比幸福。她重新闭上眼，依偎在龙飞的怀抱中。

良久，郑倩倩喜极而泣，但仍然紧拥着龙飞，任眼泪湿透他胸前的衣服。

龙飞轻挽着郑倩倩的腰肢，双手在她的背部、肩胛和后脑勺上久久抚慰着，微微眯上的眼睛却从她的头顶望过去，望过去，眼神专注而迷惘，像是凝视或探究夜空中某个遥远的星座。两颗深陷的眸子中渗出几滴热泪，沿着迷人的面颊扑簌簌直落；健硕的肩膀猛烈颤抖着，却始终沉默不语。

此情此景，正应了大文豪苏轼那首《江城子》中那句“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是的，泪水比语言更真实，更有情，更出于肺腑。

说话，说什么话啊？还用说吗？他俩之间的一切，是用语言能说得清楚的吗？就让那无尽的泪水，去倾诉一切吧！

……

时间，在一秒秒地流逝，挡风玻璃下的那块晶莹电子表的荧屏上，显示着的数字阿拉伯数字“11”，映入郑倩倩的眼帘，她才如梦般清醒过来。

郑倩倩恢复了常态后，忍不住问：“班长，刚才看你一个箭步窜过来，是怎么回事？”

“唉，别提了，我大老远跑到这里，去找省交通厅，还不是天露山隧道项目的事。但门卫说没预约，硬是拦着不准入，我本打算开车离开，不承想后面响起一阵喇叭声，我正受了一肚子气没处撤，便想在交通厅门前制造一起碰瓷，以此达到面见厅长的目的。”龙飞摊了摊手，一副实话实说的样子。

“走，到我办公室再说。”郑倩倩示意龙飞爬回驾驶座，开车进去。

停好车，龙飞随着郑倩倩进入办公大楼，在厅长室门前停下来。

郑倩倩随手推开那扇门说：“请进，刚履新职，座椅还未坐热呢。”

郑倩倩示意龙飞坐到她办公台对面那张椅，然后，一本正经地对说：“你再具体谈谈天露山隧道项目的事，我也是刚接手，对该项目不了解。”

龙飞坐下后，便把最近天露山隧道项目虽已立了项，但拟在2028年才动工的事说了一遍后，又把凤山村和河西村委会15条村寨为了结合天露山隧道项目，实现“交通突围”，贯通河西至天河最后一公里，与天河、阳江等地交通网形成便捷、高效的链接，自筹资金建成一条总长15公里道路，现在就剩下贯通天露山隧道最后一公里了。

“哦？这事怎没上报省厅？”郑倩倩注视着龙飞。

龙飞从公文袋里拿出有关河西建路实拍图片和《关于加快实施天露山隧道项目》的建议，以及一个U盘，郑重其事地说：“U盘里存有河西老百姓自筹资金建路的录像，务请厅长大人在百忙之中抽时间看看。拟在2028年动工，河西人民等不起呀！”

应该是促膝谈心的一次久别重逢，被这意想不到的插曲扰乱得有点扫兴。

然而，郑倩倩倒不觉得懊丧。

从他的举止言谈之中，让她看到了原先的龙飞，不服输，有雄心壮志，像一匹备上了马鞍的战马听到咚咚的战鼓声而又不能去驰骋疆场一样变得焦躁不安。

郑倩倩眨着那双秋水盈盈的丹凤眼，忽闪忽闪地看着龙飞，被龙飞那种想，为老百姓之所想，急，为老百姓之所急，不惜冒险碰瓷也要见到交通厅长的行为所感动。

郑倩倩也是个雷厉风行之人，当即叫办公室主任拿来“天露山隧道项目立项会议纪要”。

郑倩倩详细地看了会议纪要和龙飞递交的资料，感慨地看着龙飞说：“放心吧，这事我会摆上议事日程。为了避嫌，今天我就不为你接风洗尘了，回去静候佳音吧。”

龙飞前脚刚迈出厅长办公室，猛然从背后传来郑倩倩一声：“龙飞，留步。”

龙飞转过身，看向郑倩倩，说：“郑厅，你……还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差点忘了告诉你，你那两个才貌兼备的学姐，司徒莉在省委办公厅任常委、秘书长，冼小莉在省发改厅当一把手”郑倩倩说到这里，察看着龙飞面部的表情，然后，落落大方地，“去吧，就在前面那幢省委办公楼，她们能助你一臂之力。”

“哦，是吗？还是算了吧，还要赶回去呢。”龙飞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郑倩倩扬手一指，说道：“来都来了，不差见个面，喝杯茶这点时间，去吧，说不定她们能帮你大忙。”

“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龙飞离开交通厅，径直朝省委办公楼而去。

郑倩倩的话，不禁使龙飞想起了与冼小莉、司徒莉相识的那些流逝了的岁月、那难忘的校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