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二女偷潜向淮阳,因循大义窃火枪。
名成身死功犹在,长忆巾帼耀彩芒。
话说千丈坑朱成力杀四门,吃陶震霆火枪打中而亡。西山一伙本以为朱成风癫杀回,插翅也难逃,只望一力生擒,一来好血祭熊衮等人,二来再细问些情节,那里想到城楼上陶震霆为除大患,只一枪结果了朱成性命。熊铎见朱成翻身落马,呀然一惊,抬首望去,火光处陶震霆正持枪立在彼处,大笑不已。铎勃然大怒,直冲向城楼。吴天鹗恐铎卤莽,连忙唤三将跟着,分付军卒道:“且好生看守贼人尸身。”
四个追着熊铎到了上面,见了陶震霆,铎举锤大骂,正待行凶,吃四个慌忙拦住了。陶震霆吃了一惊,连退数步,以枪指道:“这厮风了,却要做甚!”两边正相持不下,转看张伯奋、张仲熊都至,时官军都已由其余三门进城,见已杀了朱成,众将反内讧起来,惊喜各半,一发都来相劝。吴天鹗把缘由都说了,陶震霆气道:“又不曾与我知会过,那里知道他们的心思!”熊铎叫道:“我恨不得生吃了这黑鬼!”张仲熊劝道:“不消如此,且把那黑贼剖腹剜心,享祭熊都监,首级当送往朝廷,与父皇报功。”方才劝住。
众人正议论间,忽有将校来报:“东门外贼人大队军马,正在攻打城门。”众将大惊,忙调令留守北门人员,只待援救东门。不期远处又杀奔来一队军马,为首一将手持亮银枪,当先近前,连挑数十员官兵,势不可当。众人看他来的勇猛,只恐有失,也顾不得朱成尸首,即令众军退回城里,严守城门。那员将佐杀至朱成尸首前,蓦地一愣,教团牌军上前围住,下马抢了尸首便要往回退走。这员将佐不是别人,正是马陵泊泰山庄浩。自昨日段大猛回山求援,于路多遇阻当,担阁了些时候,身上又负伤数处,险幸回得山寨,报知战事。
庄浩急点起房圳、邢耀、蔡子豪、王珠江、王楠五将提兵去救,半路上果然遇着官军拦阻,众头领星夜杀出条路来。庄浩令房圳领兵殿后,亲身杀到下邳城外,见下邳已失,又闻官兵发喊言朱成、李金宇一时间连杀东南西三门不成,忙要往北门赶去。王珠江、王楠道:“哥哥速去,我二人分兵攻打东门与南门,与你分担。”庄浩领蔡子豪飞奔至北门,适才见官兵围住朱成尸身,不知朱成已死,杀将过去,退散了官兵,见朱成尸身,大喝一声,抢了便往马陵泊返,传令各处退兵。
只说庄浩军马向东南而走,才过了沂水,忽听得声响,只看水中钻出一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竹叶青李金宇。原来李金宇自同着几个喽啰,也拣小道奔向北门,因身上负伤,恐城门处有将佐守把,故就路边那官兵尸首上剥了衣物,扮作官兵,齐来到北门处,果然不疑。李金宇见城门已毁了半边,心喜而出,却待奔逃时,陶震霆在城楼上见了,大喝道:“你是谁的部下,望那里去!”金宇心慌,把马一拍。陶震霆急取溜金火枪,黑夜里不曾仔细,只一枪,金宇已到水边,正打中坐骑,连人带马跌在水里,半晌没了动静——这李金宇亦谙得些水性,乘机伏在水里,顺流而下,以此得遇庄浩的军马救得性命。那几个喽啰却不曾走脱。陶震霆只道打死了李金宇,并未究察,只分付细细把守城门。
那壁厢熊铎见朱成尸首被夺,怪叫一声,气冲上焦,不顾自身,竟举锤从城楼上跳下,大叫休走时,那有人应?直直摔在地上,恰似山崩般倒了。天恨熊铎身上肉厚,这一跳,只是伤了左足,挣扎不起。西山四将,各自失色,正是:
冤冤相报动樊楼,莫若神愆未肯周?
昭雪自期光大事,何曾明月照渠沟?
却说庄浩军马回到山上,众头领望着朱成的尸身,各都惊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蔡子豪大怒道:“俺定要把这些鸟官兵杀的片甲不留,以血我兄弟之恨!”李金宇、段大猛二人道:“求哥哥发号施令,即刻出兵攻打下邳,为朱兄长报仇!”夏梦迪想起昔日在单州时,朱成出手相救一事,哭个不停。李磊念起栖霞山一同除贼的往事,只是叹气不住。何熙劝道:“众头领且忍住悲痛,不可因一时冲动而坏了大事。”王凯叫道:“甚么大事,俺只知道报仇才是大事!”石粮诚亦道:“还请兄长下令出兵!”庄浩道:“众兄弟所言甚是。只是折了一员五虎上将并许多人马,恐寨中折了锐气,且休整两日再发兵为朱成兄弟报仇。”众将皆称是。自庄浩以下大小头领都哭朱成,将尸首香汤沐浴了。何熙见朱成天灵上那伤,道:“多闻官军中有个甚么陶震霆,此人善使一杆溜金火枪。看朱兄弟这着伤处,倒似那厮所为。”又装殓衣服巾帻,停在忠义堂上,众头领都来举哀祭祀。一面合造内棺外楟,择吉时盛放。
两日后,庄浩点起军马,直到下邳城下,擂鼓叫阵。张叔夜与贺太平、盖天锡等在城上望道:“贼人方损一员上将,今日定是来报仇。”陶震霆首立头功,更要显本事,乃道:“太尉勿忧,待末将再取他一贼性命。”便去出城相迎。西山四将,因熊铎受伤,此番无心厮杀,吴天鹗虑道:“为着熊弟冲撞了这陶震霆,他既要逞强,我们去了反是扎眼,且让他引一引仇恨。”
且看两军对阵,陶震霆舞着两柄卧瓜锤来到阵前,叫道:“那贼人听着,你那黑脸贼已吃我打死,天朝似我一般的武将数不胜数,劝尔等即刻下马受缚,免受兵戈!”马陵泊阵中裂地豹王楠听了大怒,舞双鞭拍马来战,吼道:“杀我兄弟,岂能饶你!”当时陶震霆敌住王楠,二将转灯般厮杀,斗近七十合,王楠臂麻,支撑不住,回马便走。陶震霆也不去追赶,挂了双锤,从背上卸下那溜金火枪。马陵泊阵上众头领都惊,那个见过这西洋火器?蔡子豪、王珠江二将忙飞马来救应。陶震霆钩动火机,扑桶打去。王楠早见自家阵上有头领飞出救应,有心防备,把座下马一拍,那战马猛地止住,后蹄腾空,铅子已到,直穿进肚里,登时倒了,把王楠掀下地来。此时王楠额上背上尽是滚珠大的汗,心内暗自庆幸躲过一劫。陶震霆冷笑一声,把枪复背了,再取双锤,杀奔上前。蔡子豪、王珠江二马已到,截住斗敌。马陵泊阵上又飞出王凯、石粮诚二将,把王楠抢了回去。
下邳城上邓宗弼、辛从忠、张应雷三个,见陶震霆一人独战蔡王二将不下,只恐有失,都出马来,骂道:“背反贼子,何敢以多欺少!”庄浩闻说忿怒,咬碎钢牙,跃马挺枪前去助阵。那边陶震霆正左支右绌,幸得三人帮扶,把马跳出圈子来。只看邓宗弼、辛从忠、张应雷三个轮战蔡子豪、王珠江、庄浩。陶震霆匹马在圈外,眼见着姑表弟兄张应雷与庄浩仅斗了十余合,顷刻间危在旦夕,慌忙又把火枪卸下,要射杀庄浩。只是庄浩缠定张应雷较亲,容不得他脱身,震霆恐误伤了应雷,庄浩得空又小心提防着震霆。转看庄浩手起,便要取张应雷性命时,说时迟,那时快,一铅子打出,飞星般擦过庄浩。浩虽有防备,如今也亲见那火枪的威力,亦是惊了一身冷汗。张应雷已乘机拨转马头回去了。庄浩便唤蔡子豪、王珠江撤走,传令退军。官军乘势掩杀,浩亲自殿后,就在追兵队中大杀一阵,把官军杀的四散而逃,回城不表。
待到寨中,众人都在忠义堂上议事,何熙道:“方才那个将官便是陶震霆了。此一战,众头领都见识到那鸟枪的利害了么。”石粮诚道:“这鸟枪真个利害,直教俺长了见识,只怕是吕兄的弓箭、鬼姐的飞刀都比不得。”何熙道:“不错,便是白团练的蛮牌都当不住他。”于娇道:“我在那平城县时,见那个五尾豹曾宁用过相仿的,只是他那鸟枪不实,恁般费力,不曾多想便毁了。”庄浩恼道:“陶震霆自恃其威,又有三将在彼,吕统制随哥哥去了徐州,除他不易,如此怎生是好。”众头领都是满面愁容。小孔孟田雅珠却道:“诸位休忧,依奴之见,当今大宋朝内,有此物且善使者,止陶震霆一个,不然放着这般威力,道君天子乃至朝中有见识者,岂能不多使工匠高人打造购买?既除之不易,可设法去了他的羽翼,休添烦恼。”众头领听了,好似醍醐灌顶,转忧为喜。何熙笑道:“田庄主好见识,众家兄妹一时蒙了心智,亏杀你哩!”有诗为证:
屈指析明参差事,弯眉点破掌中究。
须眉未可轻红袖,自道绿林第几流?
只见千面玲珑李沫瑶、百变魔音仲若冰二人道:“众头领勿虑,我二人愿潜入下邳城内,盗取那杆鸟枪!”庄浩道:“我知二位贤妹的本事,只是这一去十分凶险,倘若丢了性命,我于兄长与师弟面前都不好交代。”李沫瑶道:“师伯哥哥此言差矣,若能取得那杆鸟枪,众兄姊便不再畏惧那陶震霆,如此便是折了性命又有何妨?师父若是知晓了,亦会以我二人为荣。”仲若冰道:“望兄长莫再阻拦,使我二人前去。”何熙道:“既如此,这事便指望在你二人身上。切记,当以保全性命为先。”二女欣然领命,即刻下山往下邳城去。何熙放心不下,分付了赛孟尝季晓宇,同于娇、赵梓晗,统领一支人马,随后接应。
且说陶震霆枪击朱成,威退马陵泊,官军锐气大振。张叔夜自是欢喜,就城中安抚百姓,本要斥责水淹火烧之事,又知刀兵无情,倘若责怪,恐失军心,权且忍下。下邳西北二门,都因水火封闭,不得进出。张嵇仲又使康捷踏风火轮回东京,上表捷报。在城内设宴,同众将与陶震霆庆功,自不必说。
那熊铎跌伤了脚,吴天鹗生怕他再去生事,只叫他安心养伤,少不得一番口舌。又同着年豨、海騄、袁宪三个前去陪席,嘱付道:“熊弟强横无知,已然犯了众怒,你等切记不可造次。”袁宪笑道:“三哥说的甚么话,我们弟兄岂是不识趣的人?”年豨也道:“那周信已亡,他部下人马尽归三哥,待聚拢了其他兄弟,还怕个甚么!”吴天鹗叹道:“大哥昔日若肯听吾言,不去招惹梁山,岂有今日。”
四将叹了口气,来到厅上,正听着辛从忠说道:“定远侯的那杆火枪真个是天下无对,梁山没羽箭、马陵千丈坑,尽都丧命在此枪之下,今日更是震退贼人大军。如此大功,我等及你不得!”陶震霆笑道:“扬威侯过誉了,你那飞标的手段不也是绝妙?梁山呼延灼那贼正是吃你一标打死于马下,立了大功。待日后再用飞标多杀他几个贼将,为国效力,你我都受赏。”张叔夜喜道:“朝廷有诸位将军这般的人才,乃是我大宋之福。只待剿灭了马陵泊贼寇,天下又将太平。那时助圣上治世,后人以汉武唐宗相齐名,众将军佳迹流芳千古,功盖凌烟云台。”众人皆笑。袁宪听罢,斜眼道:“这厮们恁地遭人生厌,只喜他们除了梁山,俺们也出气。”海騄皱眉道:“大丈夫如何只倚仗暗器伤人。”吴天鹗使了眼色,不再多言。张伯奋见西山众至,就请入座,又问起熊铎伤情。天鹗替熊铎谢过,只说须静养。张仲熊见状,心道伯奋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免不得也寒暄了几句,四人心内方安。
众官正吃酒间,忽报有天使领了圣旨文书而来,张叔夜慌忙带人出郭迎接。入到厅内,开读圣旨毕,众将无不惊疑。看官你道那圣旨上写的甚么?原来道君天子自与云、陈二国公说了联金伐辽的事,犹不死心。时值听闻张叔夜困朱成于下邳,心中大喜,只道此番战必胜。又思大宋军兵这般威武,正当武功盛世,何不乘机北上灭辽,恢复燕云?恰好大金国主也因着海上之盟,早有协约,向道君天子借将。天子自然答应,并谴张叔夜父子三人,共邓辛张陶四将前去协助。
众人不好发作,各自怀怒在胸。邓宗弼道:“我大军方才离京不到二十日,贼人大寨尚未近得,怎先调离大将!”天使道:“听是金主素闻太尉等声名,李相亦主张向彼处宣扬国威。”张应雷骂道:“这个奸臣败坏朝政,不亚于蔡京那厮,迟早须除了他!”贺太平道:“如今圣上已然答应金国,若是反悔,必然有损两国来往。李邦彦那厮,待我们剿灭马陵泊贼人回朝后,将其过往罪证列出,向圣上奏明弹劾。”说到此,又想起张鸣珂之事,不便再言。嵇仲叹息道:“我走后,军中大事都交与魏国公,尔等要好生扶助。”以下皆不乐,正是:
意气风发思社稷,浇头冷水险成空。
今朝又受官家事,可忆当年蔡相翁?
张伯奋见众将冷心,宽慰道:“人活一世,当与国家建功立业,我等暂时分别,虽是临阵易帅,那马陵泊又有多少本事?昔日父王仅率我八将尚能征讨方腊,无须颓唐。”海騄听罢,猛地起身道:“辅国公此言端的是理,我众将一心,定能克剪这伙水洼草寇!”众将见海騄开口,十分好奇,亦有不曾记得他名姓的,李宗汤便问。海騄禀说了自家名姓并绰号,金成英道:“那长耳公不便是驴?”韦扬隐大笑道:“怎有如此诨号!”海騄红了脸,只道:“小将自幼家贫多病,全仗着祖母养大,每每谓我言长耳多福,向后便以此为号。”张叔夜微微颔首。
不想那韦扬隐已醉了几分,转眼见海騄少了半个耳朵,问道:“你那耳朵如何缺了半个。”海騄摸耳咬牙道:“往日里与梁山贼人结仇,吃那双枪将董平伤了。”此言托出,那金成英与韦扬隐一同大笑起来,一个道:“这厮少了半耳,岂不是少了半福?”另一个道:“如今在朝廷效力,也是苦尽甘来!”一个道:“莫用贼眼看人,我两个亦算是你的恩人。”另一个道:“那董平正折在我二人手里。”海騄受辱,本要发作,听了此话,改容敬道:“董平端的了得,不知二位将军如何除之?”金成英、韦扬隐两个乘着酒兴,你一言我一语,就把昔日如何羞辱焦挺,逼出董平,双枪刺双枪的事说了,众将大笑不已。
海騄见说,呆了半晌,忽地勃然大怒,指二人大骂道:“应知七尺男儿,须堂堂正正,我虽不才,也晓得要真刀真枪的杀了仇人。败于董平,是俺技不如人,你等无耻之辈,以二斗一,安敢夸耀为豪!”恰似霹雳起于厅内,复把案上杯酒摔在金、韦两个面前,众人无不咋舌。袁宪暗叫不好,正待起身,被吴天鹗止住,年豨亦见天鹗眼色,不敢断然行事。天鹗低语道:“不听我言,自要惹祸,与我们无干。”只见张伯奋上前相劝道:“那董平终是个贼,杀便杀了,谈何手段?海将军应是吃醉了,快将下去休息。”却被海騄一把推开,张仲熊窃喜。金成英、韦扬隐怒上心头,双双站起,冷笑道:“你看这驴儿倒是急躁,那似个懂礼的人?今日借着宴会,请诸位看我两个与他备上鞍辔,教这畜生如何行事!”众人本就偏心金韦二将,兼惯以多欺少的亦有之,也吃海騄连带着骂了,都有心看戏。张叔夜欲劝阻,被众人说道:“他们吃醉了酒自去作耍,无妨无妨。”
金成英、韦扬隐就唤海騄出到庭院里,要与他放对。年豨见此情形,急谓吴天鹗道:“三哥,眼下不救五弟,却看他吃亏么?”吴天鹗道:“五弟较起我们,忒耿直也,是他的劣处。既要在官军内讨生,由着他们教训也好。不到万不得已,休要插手,我自有计较。”年豨无奈,只好忍下。
且看那三个都立在院内,金成英、韦扬隐脱了衣裳,与海騄道:“你既为贼人张目,蔑我两个并一个,也不为难你,只胜过内中一个,便敬你是个好汉。”海騄道:“先同南阳侯斗,复与高阳子斗。”说罢也解了布衫,摆开架子。金成英当先抢上前来,举拳直打海騄面门,海騄架臂当住。两个各挪身姿,大开解数,拳脚相搏。数番下来,吴天鹗几个看得明白,海騄拳脚本事,全然敌不得金成英。只见海騄渐渐不敌成英神力,面上吃了一拳,打在鼻凹里,鲜血迸出。成英复又脚起,踢中海騄右侧,将倒在地。
金成英面色微红,喘定气息,就道:“却费了些力,便请韦扬兄试他本事。”韦扬隐呸了一声,不紧不慢,拽开双拳。海騄咬牙翻身爬将起,又与韦扬隐交手。可想这海騄已不是金成英的对手,如何又能当得韦扬隐?果不其然,两个相持未久,海騄照面打去,被扬隐闪了个过,转而飞起脚来,喝一声:“着!”海騄急躲时,已踏在腹上,又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