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偷天自恃胜孙武,辩机还须演武侯。
堪哀雷霆寂灭处,沉舟不堪载兜鍪。
话说力鹏因要与石粮诚、王楠报仇,大战官军数将,与辛从忠、陶震霆同归于尽。两边各见自家将佐身亡,急挥军士上前去抢夺尸首,免不得混战一场,方才各自退去,俱不出战。
马陵军回至大寨,庄浩、吴玮璠念起旧时情义,大哭了一场。有那双枪将董平之子董芳,时年九岁,因见石粮诚身死,哭拜道:“那日曹州城陷,不是石叔叔与王叔叔救得性命,送我回山,已与父母作一处死。”陈明远本因手下兄弟不断亡身,已有麻木,却又见此番情景,一时忍不住,昏死过去。众头领慌忙教赛华佗王力来救,许久方才苏醒。何熙皱眉道:“虽是为朱成等人报了仇,却又丧了三个弟兄。”姚雨汐道:“有句话虽是不好,然力兄以一换二,邓辛张陶四将今已亡其二人,官军营中虎将越发减少,正是大势已去。”陈明远起身道:“若不除尽这余下的诸贼,为我兄弟们报仇,我也不要这命了!”
先教将力鹏等人尸首收殓了,唤人去五华顶东侧龙泉寺,请僧人来做法事——原来自马陵泊一百单八人折将始,陈明远分付良有巢王昭顺,于五华顶拣一空旷处,监督兴建龙泉寺,专供阵亡将佐之灵位。又请高僧入住主行斋事,并诵经超度往年战死的大小喽啰之魂。往后改朝换代,龙泉寺毁于兵祸。直至明成化十年,有临济宗下真全大用和尚,同师弟朝礼名山拜佛,行至马陵山,见此处山势峻岩,地辟人稀,遂放蒲团,趺坐不去。师弟独去南游,至南京栖霞寺,住步立业,单传子孙。大用和尚则在五华顶西麓结草为舍,名曰禅堂。向后广收弟子,修廊宇、建佛塔,即为禅堂寺,直留至今。
却言张叔夜、云天彪、陈希真等人也回到营中,嵇仲见折了辛从忠、陶震霆,哀叹不已,道:“二位将军随我征战多年,今日竟亡于贼人之手。”张应雷因与陶震霆是姑表兄弟,且邓辛张陶四将又常协力而战,故十分要好,同着邓宗弼,二人只要去报仇。陈希真劝道:“我知四位将军平日里情深义重,今虽如此,但不可因私误公、意气用事,现不是报仇的时候。”嵇仲亦道:“鲁国公言之有理,二位将军权且忍住怒火,待本帅决断。”二将只得作罢。
张叔夜又谓刘慧娘道:“云夫人有何计较?”刘慧娘道:“若与贼人泊前鏖战,似此久不能成事。可令工匠于十二日内攒造六十号沉螺舟,也只是散料,似那年攻梁山后泊一般,携去泊边,装好便入水。太尉可仍领军马去泊前叫阵,与贼人周旋。水军乘此刻大驱沉螺舟渡过水泊,直抵滩头,一涌而出,教他提防不住。”嵇仲大喜道:“这般最好!”云天彪虑道:“只是一来这沉螺舟所须工匠颇多,少则二三百人,二者手中又无马陵泊的地图,不知他这里的港汊如何,轻易前去,不是如众盲摸象?”贺太平、盖天锡听了都道:“越国公所言不无道理。”慧娘却道:“工匠上倒不打紧,原有我部亡将张为栋,他正是学西法的好手,所率亲兵,一人可充十人用。至于地图一事,亦有分教……”忽地闭口不言。
身后李东保心中猛省,急说道:“小人斗胆愿献上一策!”众人都望去,听他道:“我水军可走骆马湖入水,这马陵泊与骆马湖相通一脉之水,窑湾村里必有人常于两处间行走打鱼,可差人去村中唤村民来问话。”贺太平道:“听城中公人所言,这窑湾村的村民多是与贼人一心。似此,怎会轻易就与我们说。”盖天锡道:“这有何难,似此等贱骨头,非是严刑拷打一番才可开口。”张叔夜听了,心里自有五分不自在。刘慧娘见李东保愈加成器,心中暗自欢喜。当下慧娘分付去后营,择空地搭起船场,监督制造舟船。韦扬隐、李宗汤领两队人马,在营外昼夜巡绰。祝永清、祝万年自去窑湾村捉村民前来拷问,直问得马陵泊西南泊地形。又恐走漏了消息,只把村民押在营中,水米少给。正是:
沉螺暗渡夸神兵,漫领刘欧水下倾。
将军妙计追诸葛,江山万年定永清。
只说数日间,马陵泊忠义堂上,赛孟尝季晓宇来禀陈明远道:“吾友晁梦使人来报,近日里官军捉了许多村民前去,不知何故,至今不见放回。”避水狮徐硕也上到堂内,禀道:“有窑湾村村民因恐被官军捉去不放,弃家摇船前来投奔。小弟不敢擅自做主,特来报知哥哥军师。”宋达道:“内中恐有官军细作。”何熙道:“宋头领错矣,窑湾村村民与我山寨交好,大小居民,寨中孩儿们亦有沾亲带故的。若是生人,一问便知。”娄小雨听了,沉思良久,忽地惊道:“险误山寨大事!”众人都惊,不解其故。只看雨菲叠指而言道:“平日里乡民多在骆马湖打鱼,虽是我们占住了马陵泊,却不曾绝了他们的衣饭,亦可进到泊里来打些。自那年上山落草,我每欲在湖泊间严防布置,一者本是芦苇港汊繁多,冒然闯入,除是熟悉此间水径,或是十分知水的,似当日叶、郑二头领,不然定搁浅难行;二来不愿侵扰百姓,故此担阁了。如今官军只在窑湾村捉人,以是要走水路来攻打山寨,必然要造沉螺舟了。”分付徐硕,先同各寨水军头领接应村民,交由曹笑、单筱寒六个女头领安置,次后好生严防水寨。
且说三月四日,六十号沉螺舟已造备散料。次日张叔夜便令刘慧娘领刘麟、欧阳寿通、韦扬隐、李宗汤四将,统大队人马,携了杉板船只,带了沉螺舟散料,悄然移至骆马湖前,监督装好沉螺舟。刘慧娘不随队仗下水,却分付李东保计策定了,教刘麟、欧阳寿通各领三十号沉螺舟,每号五十人,共三千人。韦扬隐、李宗汤各领杉板船三十号,每号五十人,共三千人。李东保本不愿去,此是刘慧娘要与他在军中立威,将来方好行事。只得跟在韦、李队中,壮胆道:“我水军雄壮,此番如何不胜!”依法下令,先由沉螺舟前行,待舟中水军俱都杀出来,船上人再上前接应。待夺了滩头,立住脚,直抢右关。那边张叔夜则与云天彪、陈希真统领众将来泊前搦战。
陈明远得报官军在泊前叫阵,方欲起兵下山迎敌,何熙道:“哥哥且下山去应战,我与庄兄留守山寨,以防官军掩袭。”陈明远便点起军将,下山来与官军对阵。张叔夜见马陵军来了,与众将道:“务必牵制得贼军,使其不能相顾。”话音方落,只见陈明远阵中冲出一员大将,头上紫金冠,身披柳叶甲,笼着鹦哥绿袍,座下麒麟青驹,手横画杆描金戟。乃是飞将焦明武,大叫道:“兀那云天彪、陈希真狗贼,速来纳首,教你二人早日下阴间与儿女相会!”陈希真听了,不觉怒起,挺蛇矛而出,叫道:“杀不尽的贼寇,焉敢猖狂!”直逼住焦明武。明武展转神威,与希真大战二三十合,胜负未分。云天彪在阵上见了,眉须皆张,亦欲为儿子报仇,舞起青龙刀,纵马来夹攻明武。三人三匹马,呈丁字儿厮杀,战到二十合之上,明武仍能敌的住。邓宗弼见二将战不倒明武,掣起雌雄双剑,骤马赶到,与天彪、希真围住明武,转灯般厮杀。两边将士都看的呆了,有诗为证:
明武金戟谁敢当,激出道子丈八枪。
天彪偃月刀同起,宗弼双锋闪电光。
四将惟欲摧敌胆,杀气直逼斗牛茫。
恰如三英围吕布,威震江湖把姓扬。
斗不多时,焦明武遮拦不住,只望着陈希真面上虚晃一戟,乘其躲闪时,荡开阵脚,飞马便回。天彪、宗弼那里肯放,拍马紧追。马陵泊阵中金刀沈冉、金锏徐韬齐出,敌住二将,相互厮杀。
却说官军水兵,因从窑湾村村民口中得知马陵泊水径,故从骆马湖而下,转而直入泊来。刘麟、欧阳寿通先率领六十号沉螺舟,在水底行进,一路无阻,犹入无人之境。原来马陵泊西南泊这一带,只便过了骆马湖,入到泊里,再向前进,除了芦苇荡外,并无甚么繁杂的港汊。这两队水军眼见得就要逼近马陵泊水寨,前队却忽地撞着一张大铁网,网上拴着许多铃子,吃这一撞,早已响动起来,惊觉了西南水寨里的头领。这西南水寨本是刘涛、陈星把守,自二人死后,陈明远便令王昭顺、耿铁柱把守。二人见水底下有动静,忙唤人下去看。喽啰从水里上来报:“官兵来了!”二人惊道:“果如军师所言,只是不料他们竟来得这般快!”原来娄小雨虽是料到刘慧娘的心思,只是所算那造沉螺舟的期限实际有差,盖为张为栋部卒的功劳。更兼王、耿二头领不比徐硕,只道沉螺舟这一二日来不得,急叫去其他三寨通报来援,再使人上山去报知庄浩。
刘麟与欧阳寿通见沉螺舟不得再前行,遂令全军俱撇了沉螺舟,从水底钻出。王昭顺、耿铁柱见官军人数众多,恐水寨有失,忙带兵乘船出寨来拒敌。韦扬隐、李宗汤在后面,见前面沉螺舟队早早杀出,忙喝令全队速上去接应。刘麟、欧阳寿通这两个,却是雷将中最精熟水性的,二人领兵在水面厮杀。李东保遥遥望见,一面教人护佑,一面呐喊:“贼人既已知觉,勿乱速回!”王昭顺、耿铁柱见韦扬隐、李宗汤又领船只过来,心中慌乱。他二人武艺低微,只是有筑建、造船的本事,虽水性较好,却怎能敌得这四只大虫?王昭顺道:“且上岸去抵当,其余头领尚未到来,你我于此,只会枉送性命!”耿铁柱道:“只是若丢了西南水寨,山寨便失一泊,反送了官军便宜。”昭顺道:“如此且先退到寨里,乱箭射住他们,阻其前行。”二人便要退回,李宗汤见了,取弓搭箭,叫道:“贼子那里走!”一箭射中耿铁柱后颈,跌下水去。王昭顺心慌,弃船下水,执刀乱杀官兵。刘麟、欧阳寿通齐赶上,三将就水里争斗起来。王昭顺到底不是他两个的对手,顷刻便吃二人枪刀毙命。有诗叹王、耿二头领道:
御海筑屋未有输,乡野传名忠义无。
三途载恨捐躯日,空见长帆入青湖。
众喽啰见两个头领都死,纷纷逃去。李东保大喜,便做主张,谓众将道:“虽被贼人拦截住了沉螺舟,倒也喜得杀了两员贼将。如今机不可失,乘贼人援兵未至,须加紧攻打,抢了滩头。”话音方落,却见徐硕、方海锦、叶子伟、郑乾、张航、缪宇飞六员水军头领,各率船只,从三处水寨杀来。徐硕叫道:“孩儿们勿要慌张,随我们杀敌!”韦扬隐见马陵援兵赶到,不禁怒道:“呸!非把这群贼寇杀尽,方称吾愿!”喝令放箭。六将便领兵全都跳下水去。李东保急道:“还望诸位将军休得退却,奋力厮杀,量这厮们值得甚么!”却使人把船悄悄望后头拢去。刘麟、欧阳寿通又领兵过来,上到船上,两军混战起来。韦扬隐、李宗汤两个,因不谙水性,又恐马陵水军在船底埋伏,故止步不前,只教向水里放箭。
当下两边相持多个时辰,火器用罄,头船相近。徐硕手执朴刀与刘麟攒斗,刘麟武艺原胜徐硕,但因谋算在先,料定必胜,不愿性命相扑,由是那条钩链枪未近徐硕,先去了三分本事,二人久战不下。徐硕乃水中雄狮,不欲纠缠,便撇朴刀,左手捉住刘麟钩链枪,右手拔出龙吟剑,先跳下水去。刘麟措手不及,吃他连盔带甲拖入水中,却舍了枪,抽双锏与徐硕在水下放对。原来刘麟水性虽强,却并非绝顶,由是那年在莱芜与欧阳寿通夹攻阮小七不下,亏得寿通舍身与小七交伤,刘麟方才获定。徐硕原较陆战,更善水斗,此番下水就气势上便先胜了一筹,更兼装扮轻捷,腾挪灵活,手中龙吟剑神出鬼没,刘麟如何敌得?
二人战不多时,刘麟右手已伤,急欲出水面,不想忽地炮响连连,震得水面翻滚沸腾,马陵水兵死伤无数——却是刘慧娘的水底连珠炮之法。原来那刘慧娘虽是定下沉螺舟的计策,却恐娄雨菲有防备,又素知刘、欧二人水性未卜能胜马陵水军头领。故分付定李东保,呼此番交锋,若有差池,便将胜算尽托在此物之上。刘麟见状欣喜,不顾金伤,通了气,又去斗徐硕,只待将其诱至炮处,好一发炸死。却不防身后游过缪宇飞,一剑劈来。刘麟本已带伤,使锏不及,更兼提心提防徐硕,捉襟现肘,此时正是难星到了。但见宇飞滚珠剑到处,刘麟身首分离,一魂直去地府随他娘子去了。有诗为证:
水云激荡覆沉螺,热血纷扬染清波。
惆怅雷霆难遂志,马陵泊下自消磨。
缪宇飞既斩刘麟,心中大喜,正待去取首级,不防已到连珠炮的地界。官兵将线一扯,炮子横冲乱击而来。缪宇飞急奔水面,欧阳寿通却不知从何处游出,一把拽住双腿。缪宇飞猝不及防,急挣之时,寿通左手将宇飞双脚尽力一扯,右手将尖刀搠入小腹,用力一掼。可怜宇飞惯战水军,今日方才见功,却血染泊底。后人有诗哀道:
奋身擎剑跃潮波,衔首斩敌助袍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