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温热的血尸面前,他们低着头,制造着对死者的假意的哀痛、对大小姐的服从,实际上仅仅只是害怕被自己眼中各色的卑劣出卖。
血仍然在地上蜿蜒流淌。
“先把他拿出去。”
陈愿指着自己身前的尸块说道。
很多平时只负责看场子的伙计已经弯着腰从后门逃走了,还有不少人正在往后门移动。
他们自以为自己的动作十分隐蔽,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实则这些夹着尾巴的狗们,即使闭紧了嘴,喉咙里也会溢出呜呜咽咽的讨饶。
更不用说他们那一步三颤的滑稽步态了。
陈愿从血溪中抬起脚。
几滴血沿着鞋边流畅地划落。
原来脚下米白的软底鞋已经将自己身价抬到红底鞋一流了。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脚下:“主动提供线索的,我会满足他任何要求。”
言罢,她扔下众人,独自缓缓走出了房间。
那血色的鞋底在轻盈的步伐中有节奏地闪出。
……
……
“送外卖?”
戊五哈哈大笑道:“这就是你的新工作?”
“有什么不好的吗?”
瞿宁看着他。
“职业是平等的,你选择了送外卖。”
“我上一份工作是服务员,”瞿宁说:“没人的时候还帮忙洗洗碗。”
“其实······”
似乎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喉咙,戊五将话的后半截吞了进去。
“你想说我曾经是地下拳王?只是为了钱的话,我还有更多更好的选择?”
瞿宁直白地看着他,眼神非常平静。
她的平静犹如一面铜镜,照出了戊五小心的试探。
“戊五,你应该也发现了,我的身体状态很差。你大概不知道,我是一个孤儿,除了回拳馆,其实别无选择。但现在我不打算回去,所以即使再困难,也必须开始尝试另一种生活。”
在山一般的戊五面前,现在的瞿宁白皙而瘦弱。
如果他们两个扭打起来,道德上的过错方一定是戊五。
戊五回想起晨训时,她甚至没有亲自挥出过任何一拳。
他不知道她的身体究竟到什么程度了,快刀一钝再钝,她终有一日会变成废铁。
但即使是这样,他始终与之前每一次一样盲目地相信她。
他相信她能教自己的内容瀚如牛毛。
他们的师徒缘分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可是瞿宁清楚地知道:她已经不再是戊五的对手。
戊五还在不断进步。
她说:“我本来就不该再教你了。”
戊五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他看着身边这个女人。
比起八极那几年,瞿宁肉眼可见地瘦了很多。很显然,她已经离那段过往很远了。
今天的她窝在这个铺着卡通地垫的小自建房里,做着一份平淡的工作,生活中不再频繁出现伤口、痉挛和滚烫的血。
从今往后,她不用再担心会不会被打伤打残,不用再小心提防每一条下班路。
幸运的话,或许再过几年,她会结婚生孩子,和其他人一样慢慢从灼热的硬邦邦的青年走向黯淡的软绵绵的老年。
或许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他想着瞿宁如同隐士般消失在人海中的样子,他的心口和他的笑容一样苦涩。
他想自己应该只是单纯地嫉妒这样平静简单的生活。
不管怎么说,执念源于无法释怀。八角笼中的汗和泪依旧散发着鲜活的气味。这些恍如昨日的美好岁月在他心口深深植根。
那是她和他最深刻的一段交集。
沙发上的戊五仍旧处于失语的状态。他将嘴闭得很紧,目光少见地没了焦点。
瞿宁只是起身,上楼。
她善于原谅固执一时的人。
孤儿院的阿姨经常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人总是要握住些什么才能安心。
虽然任何东西都不可能被真正握在手里。
她默默在心里说:给戊五一些时间,他会明白的。
……
……
陈愿开始接连做起噩梦,毫无规律的噩梦摧毁了她的精神和身体。
她抽着烟,吞下几粒安眠药。
药物使她身体混乱起来。
炽热的红光照耀。
她缓缓睁开眼,无法辨认眼前是否属于现实世界。
现实和梦境的区别无限缩小至一条细缝。
她感觉自己就身在那裂缝中,漂浮着不知去往何方。
“她已经没气了,接下来把东西和她烧在一起就行了。瘟疫能结束,她也不算白死。”
黑暗中,陈愿迟钝地想:我现在听到的声音是人吗?
轻微的铁锈味传进鼻腔,她正呆呆地趴伏着,突然反应过来那是血的味道。
是谁在流血?
她努力想要支起身体,手脚的接口却如同棉花般绵软空虚。任凭如何用力,整个人趴在地上就是纹丝不动。
“救命!”
楼道中传来滑稽的回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个陌生人的。
地非常脏。
无数灰尘和污垢之下,地面原本的颜色无从辨别。
楼层空阔,看不到一个人影。
空气中漂浮着无数细小的粉尘,其上吸附了大量透明色的棉絮。
烧这么大的建筑物不是件容易的事。
陈愿猜想,刚刚说话的人可能要用油浸透的棉来引火。
这也需要经验,小时候没玩过火的人很难做得这么流畅。
她用下巴支起脸,试图让视野范围更高一些,以便将杀人纵火犯看得更清楚。
八方死寂的时刻里,她闻到刺鼻剧烈的臭味。
那是汽油。
血和汽油味混在一起,空气肮脏得让人想哭。
无比真实的痛楚驱使下,陈愿费力地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笨拙地在地面爬行起来。
她能想象此刻自己无比狼狈的样子。
地面上她爬过,留下的印子像肚子软软的蜥蜴爬过沙丘一样。
楼道间刮起强风,将她的额发吹开。
光洁的额头在夜风中光秃秃地亮着,像一盏小灯。
汽油的气味时强时弱,脚步声伴随着汽油味逐步移动。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病得厉害,她竟然透过墙看见了那些人。
他们穿着黑衣服,有的人提着汽油桶,有的人在放炸药。
原来他们撒汽油只是双重保险,确保爆炸之后这里寸草不留。
这一次显然是在劫难逃。
手脚的痛感如同枝蔓般爬满了全身,血突突地流出身体。手脚的经脉都已经被挑断了,身上的骨头都碎了,或许有几根肋骨已经插在心脏里,以后就像大学教具那样拼在一起。
对这些人来说,难道自己的身体是一套积木吗?
陈愿啊陈愿,她对自己说,你竟然也有今天。
她收回下巴,将脸重新贴在了地上。
或许是见过太多死亡,轮到自己时,她心中反而一片平静。一切恩怨都会随着自己的死亡消失在世界上,再多的钱也买不回这条命了。
这样也好,就静静地变成碎片吧。
起风的时候一部分自己会落在树梢,下雨的时候一部分自己会流进下水道或者河流,运气够好的话,骨渣或许还能和树根长在一起。
她闭上眼,天旋地转的震感将整个世界都颠覆了。她一边想预想中的气浪来得好晚,一边奇怪的感觉钻进嘴里,迫使她又睁眼。
水晶吊顶。
软被。
皮沙发。
哦,原来这才是现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