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潘志伊,翁大立毫不客气的呵斥:“周皇亲的案子,为何不结案,反而发还重查?”
“这……下官发现了诸多疑点,事涉皇亲,不敢不慎重。”
“没有任何疑点,此案很明显就是背主求财,证据确凿!”
翁大立相信张国维的判断,他家中奴仆众多,十分同情被杀的周皇亲。
“周家的宗老刚来到刑部,请我们主持公道,要是再惊动了陛下,谁都没好果子吃!你要是一个人办不了,就让王三锡、徐一忠他们一起来审。”
潘志伊不愿担这个责任,便同意了翁大立的安排。
很快,在同为刑部郎中王三锡、徐一忠的审理下,不顾几人的翻供叫屈,案件当天复核结束,认定三人合谋杀人。
卢锦因故生怨,荷花、王奎贪图钱财,以仆弑主,卢锦十恶不赦,应当凌迟处死的判决。
随后按流程交给都察院参核,大理寺审允。三法司官署驻地紧挨着,流程走的同样迅速。
不过按照规矩,所有的死刑,最后都需要皇帝的朱笔御批。
朱翊钧如今尚未亲政,但是这份题本被送到内阁后,张居正觉得是一份极好的律法教材,便借助这一案件,为小皇帝讲解《大明律》。
朱翊钧越听越心惊,荷花案流传后世,是一桩著名的冤案。
三人被断定凌迟处死,落得刘瑾一样的下场。
真凶嚣张快活,还养了两個瞎眼的“女支女”,白天弹唱赚钱,晚上被人虐待。两女支受不了虐待,找到机会逃出魔窟。真凶抓住后抖落罪行,京中百姓才知道荷花三人的冤枉。
作为一个普通历史爱好者,他对此案自然有所了解。
他本以为在蝴蝶效应下,这种偶然性质的事件会被改变,没想到还是发生了。
看来自己的力量还是不够大,朱翊钧在心中思虑,不能见死不救。
张居正兴致勃勃的讲解《大明律》,但是讲了半天,都没有得到朱翊钧的回应。
小皇帝虚心好学,平日总能举一反三,提出疑问或新奇的见解。
朱翊钧的行为与往日不同,张居正这才看向皇帝。
他发现他的脸色惨白,慌忙停止讲解,请罪道:“陛下可是身体不适?臣有罪,不该今日讲解刑案惊扰了陛下。”
毕竟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孩子,被这种血腥案件吓到,情有可原。
朱翊钧勉强在嘴角扯起一个笑容:“先生莫要自责,朕只是身体有些不舒服,稍微休息一下就好了。”
“既如此,臣请今日暂停讲学,并请太医来为陛下诊脉。”
“都依先生的。”
皇帝的身体不是小事,先帝隆庆死的就早。当今陛下年纪更小,张居正不敢耽搁,赶紧让人去请太医。
东华门外就有一处太医直房,距离这里极近。
很快,太医徐春甫前来诊断。
他发现朱翊钧身体无碍,只是受到一些惊吓,便开了一剂安神的方子,让人熬药。
没想到朱翊钧说什么都不肯吃,只是让人拿来一盘糕点,就着茶水吃了两块。
是药三分毒,朱翊钧不想随便吃药。
以前看恐怖片受到惊吓的时候,他就会选择吃一些小零食,舒缓精神。
皇权在上,朱翊钧坚持不肯吃药,这种时候谁都没有办法。
几人不敢因为这点小事就惊扰到两宫,见朱翊钧吃过糕点,脸色已经缓过来后,徐春甫才松了口气。
但他不敢离开,生怕突然情况有变,只得站在小皇帝不远处,观察情况。
朱翊钧缓过来后,没有让张居正收走题本。
他盯着题本,起了兴致:“先生借着荷花案为朕讲解律法,但是朕刚才有所发觉,此案必有蹊跷!”
见张居正沉默没有回应,朱翊钧催问道:“先生,你怎么看?”
“恕臣无能,尚且没有看出问题。”
张居正拱手请罪,陷入思考。
刑部上奏的题本,只是叙述大概案情,并无具体细节,从这题本中能看出什么蹊跷?
“第一个明显问题就是时间,”朱翊钧用手指在题本上点了点,“案发是前天,审案是昨天,结果今天题本就已经交到了内阁。三法司的官员,什么时候这般勤快了?如此匆忙,细节情形都查问清楚了吗?涉及皇亲、以及几人的性命,不慎重对待,万一出现冤假错案,要怎么办?”
“这……”
张居正没有在刑部做过,缺乏相关经验。但他做了多年官,官场上能拖就拖的懒散鬼见的多了,像这般勤快的确实罕见。经小皇帝提醒,立刻发觉不对。
“或许是因为事涉皇亲,他们不敢耽搁,也可能是先生推行的考成法初见成效。”朱翊钧说笑一句,随即正色道,“朕学习政务的时候,发现先帝时有一旧例,叫做‘朝审’,不知先生可否记得。”
张居正一惊,额头都冒出了汗水。
从唐代起,每年十月到十二月这段期间,可以处决死刑犯。
一般集中在十月深秋,所以才有了秋后问斩这种俗语。
按照大明的法治精神,每一条人命,都值得被慎重对待。
不废死,但慎用死刑。
所以英宗时定下来一条规矩,名为“朝审”,每年霜降前后,要集合各部以及三法司的大臣们联合起来,复盘审查即将处决的囚犯,以免有冤情。
可是朝审这种工作相当于兼职,没有加班费,十分辛苦。发现冤假错案后,还特别容易得罪刑部的同僚。
嘉靖时干脆被叫停了,等到隆庆元年时,朝审得以重启。
高拱对此十分看重,每年八月起就开始复核案卷,甚至会与三法司官员走访牢房进行面审。
几年前,曾一口气在四百余件案子中,查出了一百三十多起冤案,被世人称赞为“数年之内,仕路肃清”。
只是今年先帝即位、高拱被贬、京察、先帝宾天下葬……诸多事情叠加在了一起,让张居正忙的脚不沾地,朝审因此被拖到了现在。
好在朱翊钧没有问责的意思,他只是借此让张居正回想那些冤案,用同样的思绪来看待此案。
“传潘志伊。”朱翊钧吩咐一声,随后补充道,“让他把这个案子的相关卷宗都带来。”
潘志伊抱着卷宗,内心忐忑的来到了文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