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银屏从皇后寝宫回到住处,青宁正在书案旁看着药方。银屏向她点点头,坐到自己床榻上便向后倚了过去。青宁立起,走到银屏面前仔细看着她脸。“可好些了?”银屏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叹了口气。青宁猜到了几分:“谢阿监说什么了?”银屏嘴角边一缕苦笑:“自然是我的不是,是我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生病,没有尽心服侍皇后娘娘,连累我师父也被数落了一通。”青宁也叹了口气:“你受委屈了。”她同情地看了银屏一眼,不用问也知道这个温和少言的姑娘对谢阿监的责难只是报以沉默。“宫中的事就是这样,忍耐点对你们是好事。谢阿监,她平日里就是那个脾气。”银屏又叹了口气:“我听说过,宫中医士,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好在娘娘的病也大有起色,也许我和师父很快就回去了。”青宁在银屏的床沿坐了下来:“回去是好事。嫁个如意郎君,生儿育女,才是正道。”她轻叹口气:“羡慕你。”银屏说:“宁姐,真回去的话,会想你的。”青宁一笑,眼珠儿一转:“你走时,我定会去宫中某处玩耍,不送你。你就悄悄地自行离开。”银屏闻言一愣,却听得青宁又叹了口气:“免得大家难过。”
青宁放下手中书卷,拿起一支金簪,对镜比划着,插在发髻上,突然回头微微地一笑:“你今日回来倒早?刚才有位禁军校尉来找你,见你不在就走了。”银屏莫名其妙:“什么校尉?”青宁又向镜子里看了一眼,匀了匀鼻翼上的粉,转过脸来:“这位校尉我好像听人说起过。姓秦,翼国公之子。年纪虽轻,在三卫中素有勇武之名。”银屏不自觉地躲开青宁的目光,竭力不让自己脸上露出知情的痕迹:“是吗。”青宁看了她一眼:“待会我去见娘娘。遇到谢阿监,顺便帮你打听打听这位秦校尉。”银屏失色:“宁姐,你可别对谢阿监提!上次托这位秦校尉给我和师父捎物品,估计是带到了。”青宁又是不紧不慢地一声轻笑:“是吗,见你不在,那英俊郎君的失望可是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哟。我都来不及告诉他,你着了风寒发了烧,今日是抱病去伺候的娘娘。”她站起身来,瞅着银屏的一脸惊惶,噗哧一声:“好啦,别紧张,开玩笑的。我去见娘娘了。”说完,对着镜子又看了一眼,抄起一把油纸伞,转身出门。
银屏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突然感觉这个午后竟是异乎寻常地闷热。怎地这屋里如此地昏暗?她走到屋檐下,这才发现阴云在天空中慢慢地移动。伸手接了几滴,觉得这春天的雨温柔可人,并不用躲避。倒是阿篱在一旁说:“陈娘子,下雨了,进屋避一避吧。”她笑笑,没有回答,静静看着飘飞的雨丝。起初雨还不甚急,站了一会,雨声却是越来越响,慢慢地竟然在她脚下汇成了一条小河。一低头,裙角湿了一片。避进屋里,她手忙脚乱地开始翻找油纸伞。阿篱不解:“娘子这么着急做什么?”她回答:“我忘记把伞给师父留下了。”阿篱说:“娘子勿忧,下雨了也会有人送他回来。”银屏想想可倒也是,坐了下来。正在这时,雨声中隐隐有人叩着院门,阿篱走去开门。银屏思量大约是青宁回来了,却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和阿篱说着话。她狐疑地走向院中,却见门首那个人身形颀长,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她对上那双黑亮有神的眸子,愣怔一晌,这才说出话来:“秦将军,怎么是你!”她让过一旁:“快进来。”银屏惊讶地问:“你怎么找到的这里?”“这有何难?”秦山走到屋檐下,这才从蓑衣下伸出右手,把手里的一个包袱递给她:“这是给你们捎的东西。周先生还在内宫未归,我今夜还要当值,就都放在你这里吧。书卷都用油纸包过,应当无恙。”银屏把包袱接在手里,并无半点湿迹在上面,见他胸前衣服都湿了一片,她感激地说:“秦将军,多谢了。”秦山淡淡一笑,抖了抖已经半湿的衣襟:“如此,我就先告辞了。”他躬了躬身,回身向院外走去,转眼已经走出院门外。
银屏望着他的背影愣了愣,撑起伞便狂奔着追了出去,顾不得雨水灌进了衣袖,泥点甩上了裙摆。好在路滑,他今日走得并不快,她终于在一处石桥下追上了他。银屏喊了一声:“秦将军!”秦山回头,不解地看着向自己跑来的银屏:“你这是做甚?”银屏站住脚,雨帘模糊了远远近近的绿树和宫墙,秦山却觉得她的眼睛格外明亮。她看着他,嘴角边一个浅浅梨涡:“秦将军,多谢了。”秦山脸上原本有些僵,目光中的那一丝愠意却被她的笑容软化了,他终于开口:“你就是陈逸叔叔的女儿吧?为何你早没告诉我?”她依然微笑:“在杏林春,你也并未告诉我,你就是翼国公之子啊。秦将军,抱歉。”秦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别再这么叫我。也别谢。我父亲身子不太好,已经闲居在家多年。他很想见见你。”银屏说:“出了宫我一定去看他。”秦山看着她湿了半截的裙摆:“快回去吧,莫要着了凉。”话虽然这样说,两人却都没有挪动脚步。秦山想起了什么,压低了声音:“以后再需要夜里出入皇后寝宫,最好让阿监们给你个令牌。若有侍卫一定要盘问,你可以提起我的名字。我现在是右卫亲府校尉。十日一轮值,一般在中宫。若再有需要的物事,叫人去找我,我下次回长安给你捎过来。”他看了一眼她单薄的双肩,突然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啰嗦过:“山上夜里凉,记得加件衣裳。另外,宫里不比其他地方,最好别待太久,还有…凡事都小心。”
“秦将军…”秦山无奈地重复自己的抗议,他极少话说两遍:“别这样叫我。”“那我如何叫你?”面对着那双带着恬淡笑意的黑白分明的双眸,他无法发作。“屏儿,快回去吧。”他看到她的衣袖也淋湿了一片,觉得无论如何再不能说下去了。他声音不高,这突如其来的改口却瞬间烫得她双颊绯红。银屏没敢再看他:“那我走了。”她转身逃也似地离去。秦山看着她走远,这才慢慢踏上湿漉漉的石桥台阶。
银屏回到屋里,打开包袱来,果然自己的书卷,师父的药方,都安然无恙地包在油纸里。她讶异地看到还有一块上好的墨锭和一沓麻纸。这一晚她久未成眠,一直到青宁回来她还醒着。两人打着哈欠,却开始说起话来。
银屏总算敢把自己心中多日以来的疑问问出口:“宁姐,你入宫很多年了吧?为何总是晚上去尚药局制药呢?”“我本是前朝萧皇后的族人,武德年间我母亲带着我进了秦王府侍奉秦王妃,后来她成了皇后,我们也就跟着进了宫。其实我本不算尚药局的人,我自幼和侍奉圣上的奉御学制药之术。尚药局本是有专司制药之人的,但皇后一直信得过我,她的汤药一直都是由我经手。这次本以为圣人和娘娘在九成宫不会呆多久,我就在长安尚药局未曾过来。结果后来皇后病情加重,看来需要住到分娩以后,谢阿监也就召我过来了。”银屏疑惑地问:“娘娘对你很是特别啊,没让你住在内宫她身边,住在这里,去尚药局方便,可是偏僻了点。”青宁轻笑一声:“娘娘知道我的脾气,她疼我,知道我爱清静,一直惯着我的性子。”
“对了,”银屏想起了什么,“我今天听到谢阿监很凶地训斥一个宫人,说下次再犯错就要送她进掖庭,掖庭是什么地方啊?”青宁沉默了一下,声音突然低了下来:“不算什么好地方。里面的人多是不开心的人。”银屏吃惊:“什么?看你说得像皇宫里还有一个大狱似的。”“说是皇宫里的大狱也不为过。做杂役的宫人,不受宠的妃嫔,还有—”她停顿得有点久,还是说了出来,“就说现在吧,息隐王和海陵王的妃子和女儿们,就在那里。”“息隐王和海陵王?那是谁?”银屏茫然。青宁不耐烦了:“看样子,你也是不愿意在这里久待的。”她转了话头,促狭地问:“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那位君子是谁啊?”银屏说:“乱写而已。我去娘娘宫中,她在看这首诗。”说到这里她却脸一红,幸亏暗影里青宁不会看见。只是到此时她才忽然想起,自己并不知道那位秦校尉家中有无妻室。青宁又打了个哈欠,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幽幽地说:“但愿娘娘这病赶紧好,陛下这些天很烦躁,朝廷也许要出兵征讨吐谷浑了。”月光在窗纸上投下朦胧的光晕,银屏只是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她其实已经累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