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四回 孤还没活够呢(1 / 2)出将入相之星落西京首页

“信,国之宝也,民之所庇也。*作何解?”张庭辅半阖双目,跽坐于主位书案前问道。

赵丹站在静室正中绞着腰间缀的碧玉环佩,磕磕绊绊道,“是说,是说,我们要讲诚信,诚信是一国的宝物,也可以庇佑万民。”

张庭辅不甚满意地摇摇头,“尚可。再者,*国之兴也,视民如伤,是其福也;其亡也,以民为土芥,是其祸也,又作何解?”

太女支吾了两句,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偷眼瞧着太傅正闭目养神,便转而朝坐于张庭辅下首的谢灵蕴龇牙咧嘴,示意江湖救急。

借着文官官服宽袖的遮掩,谢灵蕴暗暗比出三根指头,赵丹恍然,急忙道,“太傅!我,不是,本宫想起来了!国家的兴起是因为看待百姓如同受伤者而不加惊动,这就是它的福德。国家的灭亡当是因为把百姓作为粪土草芥,这就是它的祸殃。”

“哦?太女能理解到此处已属不易,可否再为老夫解疑,这将百姓视为伤者是何意呢?老夫和谢文事已将实例编进书册中,太女定详阅过,解答此问当不难,”张庭辅做了个请的手势。

赵丹愣怔在原地,下意识地朝谢灵蕴的方向侧头,谢灵蕴暗道不好,果然瞬息之间张庭辅已拍案而起,颤颤巍巍地在赵谢二人间逡巡,嘴里不停念叨,“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王上要为太女选伴读时,老夫便断然反对。只因太女年幼,心志不坚,极易被蛊惑,背离圣贤之道,即便依祖制,伴读非选不可,那至少等到太女年岁稍长,有了辨明是非之慧眼。然王上不纳老夫谏言,定要此时就招你二人进宫,这哪里是伴读,明明就是哄着稚童玩的玩伴!”

“太傅慎言!”谢灵蕴自入宫来头一回绷起面孔,对着张庭辅顶撞了回去,一旁的赵丹已经吓得半句话也无。

哪怕张庭辅声望再高,资历再老,妄议主上,甚而将太女唤为稚童均是重罪,静室里侍候的任一个常御略微多句嘴,她谢灵蕴必要跟着连坐。

“尔等竖子!老夫哪句话说的不对?考校功课也被你搅得一团乱,竟给太女私下漏题,打小抄?你未来之前,起码太女还没这份胆量!”张庭辅显是气狠了,到处转着圈寻他的戒尺。

其实谢灵蕴冤得很,赵丹年幼贪玩是真,不愿死记典籍也是真,课下用完午膳她时常瞅准张庭辅看顾不及之时去找谢灵蕴撒痴撒娇,央求帮她过了月末考校的关卡。

谢灵蕴未敢直接将张庭辅出的题目告知太女,想来想去,便趁着每日应张庭辅之命给太女送编修版典籍的功夫划了一个大致的范围,将她以为太傅会问的段落一一标注好序号,让赵丹重点诵读,方才举起三根手指就是她们约定好的暗示。

这个法子助赵丹多出不少闲工夫,不必再像以往月底一般尽扑进圣贤之道里埋头苦背,她新鲜的竟不知干什么才好,又故技重施,央着谢灵蕴施法带她出宫逛逛。

“您就是下令杖毙了臣,臣也万不敢从命啊,”谢灵蕴苦笑着回道。

赵丹虽垮下了嘴角,到底晓得轻重,没再强逼谢灵蕴应和。第二日赵丹用过午膳小憩片刻后赶往武堂,往常这个时候顾恪之和习武师傅已经在武堂候着了,这日因餐点中有一样糖醋小排实在味美,贪食了两口,时辰便耽误了一刻,要让张太傅知晓她竟敢以太女之身不尊师长,罔顾规矩,定有好一顿惩戒等着她。

只是想想都汗毛倒竖,赵丹不禁加快脚步,叫身后的常御追的好苦。眼见穿过满月石门便是武堂,一只白净细长的手蓦地从旁伸出,赵丹不防,一个趔趄就被拉进了朱红雕花回廊,紧随其后的常御受惊不小,才要大喊引来侍卫却见躲于门边的竟是太女的文事谢灵蕴。

“姐姐这是作甚?”无他人在旁时赵丹坚持要唤谢灵蕴阿姐,此事可大可小,谢灵蕴一咬牙顺了赵丹的心意。

“时间紧迫,臣长话短说,”谢灵蕴塞给赵丹两卷书册,道,“臣妄自揣度上意,太女想出宫游历当是对宫外那片天好奇的缘故。臣没本事带太女出宫,故竭尽所能把那片天给太女搬进这大内。这两卷书皆为记录我大越风土人情的上品,笔力雄厚,太女温习功课之余可览阅一二。”

赵丹盯着掌中的书册,翻来覆去地看,双眸亮的吓人。谢灵蕴耳闻这太女自开蒙以来从未读过张庭辅为她擢选的典籍以外的读物,原本不信,今日一见方知传言十有八九是真,心下暗自叹息。

“太女,容臣再啰嗦一句,此书定比典籍有趣,但切莫,”望向赵丹升至颧骨的明媚红晕,一句玩物丧志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接道,“切莫叫张太傅发现了去。”

“晓得晓得,姐姐尽管放心,即使太傅发现我也绝不供出姐姐。”

等到张庭辅真的将几卷游记和民间孩童常读的志怪小说摔在地上,赵丹面上只剩下了惶惑和不知所措。

“大越国祚绵延百年,多少饱学之士写就传世典籍,专为治国安民建言献策,如此浩瀚书海,太女就是读至老夫这般年纪也无法遍阅十之二三,如今竟还有闲心寻来看这些胡言乱语!此番老臣定要禀明王上,好教太女长点记性!”

一听要捅到越王那里,赵丹再顾不得追索张庭辅如何发现的这些书卷,语带哽咽地央求太傅原谅,颠三倒四地交代书卷并非自己特意令人偷运进宫的,待张庭辅逼问来源,她又咬紧了牙,不愿多吐露一字。

张庭辅怒气更甚,当下便要往泰安殿去和越王请罪,自言有负圣托,未将太女引入圣贤道,反而使其误入歧途,“言罢我必自绝性命于殿前丹陛之上,以死进谏,望太女莫再执迷不悟!”

赵丹杏眼圆睁,紧紧地瞪着她的太傅,突然开始止不住地打嗝,她拼命捂着嘴想停下却愈发严重,在眼眶里打转的泪跟着一耸一耸地滚落,沾满粉颊。

“太傅不是想知道是谁给太女书卷的吗?是我!不仅如此,太女温书时的所谓重点也是我划的!贵为大越王储又怎样,她仅垂髫而已,放在民间还是个承欢长辈膝下的稚儿,不得出宫撒欢的机会,难道连纸上山川都瞧不了吗?太傅,苛教猛于虎矣!”谢灵蕴一揖到底,拜在张庭辅身前,遮住了抽噎不止、涕泗横流的赵丹。

赵拓委任张庭辅作太傅时允了他在静室授课之间可便宜行事,行先斩后奏之权亦可,只要事后理由充分,符合大越刑律,他的决定如何一律不予追究。

此时张庭辅眼冒火星,死盯着谢灵蕴,忽地掌击木案,高声唤来长乐宫中执罚的壮嬷嬷,命她们将谢灵蕴拉进静室后堂,杖责二十,以惩戒她乱言惑主,不辨是非。

眼见两个嬷嬷应声上前,架起谢灵蕴就要拖走,赵丹抖着手一把拽住其中一个嬷嬷的袖摆,望向张庭辅,颤巍巍道,“本宫,不许,”

嬷嬷们互相对了个眼神,终于还是撒开手重新退回原位。张庭辅显是没料到赵丹的反应,双目更睁圆了些,张张嘴却欲言又止,再转脸扫了眼直挺挺立在当中的谢灵蕴,一咬牙将赵拓赐的玉牌举过头顶。

“见玉牌如王上亲临!”

静室内的常御和嬷嬷们哗啦啦跪倒一片,谢灵蕴拍了拍愣在原地的赵丹,一起撩衣跪下。

“既如此,谢文事便自觉些,老夫迫你有损道心,太女也见不得那浑场面。”

谢灵蕴起身拂了拂膝下,对着张庭辅躬身一拜,朝后堂稳稳步去。

两个嬷嬷跟在她身后,三人背影将要不见于转角处时,静室外蓦地传来一阵不安的响动,仔细听来像是从四面八方涌至的足音,有的轻,有的重,但不妨碍泄露其中的惶急。

“何事喧哗!”

一个守在门外的小婢连滚带爬地滑跪在赵丹身后,匍匐着喊道,“禀,禀贵人们,泰安殿和钟粹宫都派了人来,说,说……”

“何故吞吐?老夫正要去泰安殿给王上请安,既如此便同去回话罢了,”张庭辅揣起玉牌,理了理衣冠,举步向前走去。

谢灵蕴却站定在转角处,不再迈步,身后的嬷嬷们都晓得这是谢家的女郎,张庭辅惹得她们可惹不得,故也不催她,只试探地咳了两声。

谢灵蕴竖起一根玉白纤指贴在唇上,轻声道,“嬷嬷们莫急,再候片刻你们就能省下一把子力气。”

两个嬷嬷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道,“文事莫怕,老奴们掌着劲儿呢,定不让文事伤筋动骨,只做做样子罢了。”

谢灵蕴仍旧不移步,只扶着立在转角的花几,食指一下一下慢条斯理地敲击栽满玉兰的陶盆。

“回太傅!两宫派人来报,请太女快些去泰安殿,王上,王上怕是不好了!”

张庭辅驻了足,赵丹忘了抽噎,静室霎时成了间死室,细细再听,还是能捕捉到微弱的笃笃闷响一下又一下地自转角处荡来。

裙摆曳地的沙沙声渐近,赵丹下意识仰头望去,见是谢灵蕴,原本空洞成一张素白宣纸的面上骤然起了波澜,大颗大颗的泪珠子止不住地下落,坠在沁凉光洁的金砖上,很快聚成了一洼。

“姐姐,怎,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张庭辅被赵丹的泣不成声唤回了神,扭头见她仍歪坐在地,顿时竖起眉来,“太女应速速赶往泰安殿,何故慌乱至此!仪态风范何在?”

谢灵蕴轻轻瞟了太傅一眼,眼风掠过,张庭辅蓦地再说不出一个字,借着这空档,谢灵蕴俯下身,将手臂穿过赵丹腋下,柔声问道,“能立否?”

太女打着哭嗝,不住摇首,见谢灵蕴微微直腰,只当她要走,一把攥住垂在身侧的袖口,崔嬷嬷清早熨烫好久的平整绸缎凭生道道褶皱,细看下还有深色的水渍,不知是汗还是泪。

“莫怕,”谢灵蕴轻握赵丹攥紧的拳头,忽觉掌心里的这只手如此之小,不由得将声音放得更柔软些,“姐姐扶你起来,定不让你丢脸好不好?靠着我吧,我会一直在你身侧。”

这是谢灵蕴头回对赵丹自称姐姐,效用颇著,赵丹那断了线的泪珠子渐渐缩回了眼眶,扶着谢灵蕴的手太女总算摇晃着站直了身子。

张庭辅背手旁观,直至太女能自己稳稳立在静室中央之时,他方高声宣道,“摆驾泰安殿!”

宣召銮驾的旨意穿过一门又一门,谢灵蕴收回随着传旨内侍跑远的视线,重新打量起身侧的八岁稚童,赵丹略显丰腴的嫩白脸颊竟不知怎的模糊起来,愈来愈向内凹陷,最终成了一张面黄肌瘦,嘴角紧绷的小脸。

是谁呢?谢灵蕴沉入思绪,阅遍回忆。

可不就是八岁那年的谢昱晟吗?

那时谢乾新丧,三月之内连失双亲使得她惶惶不可终日,失了魂似的,任崔嬷嬷如何哄劝也不肯张嘴咽下一口吃食,每日只在守灵后略饮些汤水。族中长辈们则忙碌于置办丧仪,主持奠基等一应事宜,祖父祖母痛失爱子,更无暇照管幼童,如此一天两天,直至谢乾头七过了,谢遥逮着空到长房的院子里瞧自家小妹,才惊觉原先玉琢般的小人儿竟熬成了个人干,枯黄瘦小不说,双眼红肿的成了一条缝儿,无论如何都睁不开,问身边服侍的人却道女郎平日一滴泪都无,只目中无神地呆坐,可这眼睛不知怎的一日肿过一日,喊了郎中来也无计可施。

谢遥气急,罚了崔嬷嬷等人数腰棍,领着谢七搬回自己院子,寸步不离地看顾,同谢七天南海北,古今因果的闲侃,那时他连学堂都不去了,为此好像还被教习责打掌心。渐渐地,小童的活气被温养出不少,开始晓得喊饿,讨要吃食,谢遥的心放下一半,可谢七依旧没有泪,哪怕是扶棺入祖陵时都只会直愣愣的干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