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边的,我记得是叫迎华门。迎华门……香华门……位置对称,这名字想必也是对着取的?东门是恭天门,恭天门正对着汴河,江淮缴纳的贡赋皆从此处入京,又兼日出东方,面东自然是恭天。还剩……还剩西门仰圣门……啊呀!普照王寺是在新城的西边?我先前还在赴任的途中,就想着必要上明觉大师的道场虔诚参拜,可如今都来了这么些日子了,哪里得空!”
“天造世人各不同,你这份儿机敏,我是烧香拜佛也求不来的。只不过,仰圣门的来历你只说中了一半。”
“哦?还请安原兄赐教。”
“仰尊的圣人确实在普照王寺。然而,除了明觉大师,还有一位。”
“却不知是哪位高僧?”任愚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绕了几道弯,怎么也找不出答案。
“不是高僧,是太宗皇帝的画像!当年明觉大师在长安坐化,肉身由唐中宗遣使,送归泗上的道场。本地百姓为了迎葬他,特意在普照王寺筑起了高达十六丈的佛塔。只可惜原塔在唐德宗贞元年间、唐穆宗长庆年间两度失火,焚毁殆尽。现如今的木塔,是本朝太宗皇帝在太平兴国七年下令重建的,直到雍熙初年才落成。塔成以后,寺里的僧众联合信徒向朝廷上万人书,请求官家赐御容画像供在寺里祷祝。民心如此赤诚,太宗皇帝自然不忍违拗,颁赐了御容像,还亲笔题写了寺额。”
“圣君与圣僧,好一个仰圣门!”任愚兴致骤起,走到船的右舷,想从岸上的风景中找到普照王寺的身影。不想这时陡然风起浪急,引得船身一阵颠簸。他赶忙伸手握住栏杆,在与动荡的对抗中,将略微前倾的腰身绷得僵直,只余一双眼睛仍然活跃着,操控着视线如纸鸢般在河岸上空飘荡。飘呀飘,从远处高耸的十三层佛塔摇曳而下,掠过城门楼,最终落入新城南边的码头苦渡口,在密密麻麻的行商与脚夫之间迷失了焦点。
时近晌午,官船依照昨日商定好的路线,在徐城驿附近的码头靠了岸。这徐城驿位于新城以西约莫十三里处,是临淮县治的所在。从这儿往北再走上一里路,便到普照王寺。许任愚一行在徐城驿的码头下船时,临淮的县令、县丞等早已候在码头。一干人等众星捧月似的将他迎到县衙,又搬出几大摞近些年修堤浚渠的账目、文书,滔滔不绝地报告起旧年的工作。如此前前后后讲了近半个时辰,任愚这头由耳入心的却只有个模糊的大概。许多细务他不甚懂,又不敢问,生怕初次见面就问出外行话,落了人笑柄,只好憋在心里,想等着回到船上跟张修求教。
饱餐一顿,又稍事歇息,从县衙回到船上已过午时。官船二度启航,却不再向前,而是掉头往回走,待行至汴口又再度转向,最终进入汴河。不同于淮河上的船来舟往,这时节的汴河仍是悠闲的。按规矩,漕运期要等到来月清明过后才开始,逢上雨水不足的年头,也曾有过拖到四月才开渠行船的年景。那时候,才是汴河真正热闹的时候。只须乘上船——最好是载重百石的货船——自汴口的泗州城出发,一桨一桨逐波北上,慢慢将灵璧、宿州、商丘……这些沿途的城池都甩在身后,径直抵达汴河北端的河口,便能迎头撞见滚滚的黄河水,三百年前盛唐的余晖,以及整个赵宋帝国经济命脉的进化史。在这里,一年一轮回。春夏时节,澎湃的黄河水奔涌进汴河,保障了帝国的物资航运。而待秋冬之际,黄河水枯,十月以后的汴河遂立时变得舟楫不通。人造的河渠形塑了人类的历史,决定了唐朝时运往长安的物资,从江南发船,因各河段水流深浅不同,为等待水位的季节性涨落,走走停停,一趟行程耗时大半年有余。也见证了宋代运输方法得到改良,演变成在真州、扬州、泗州等地设置贮藏粮米的转般仓。通过将南方各地上缴的粮食,集中储存在几个位于河道枢纽位置的州府,再利用分段运输的方法,根据运河各段的水位,换用吃水深浅不同的船只运载,实现了物资供应的保障以及人力时间的节省。这样的演进,是大宋得以屯重兵对抗辽国与西夏的强力后盾,也是绍圣五年二月末许任愚在汴水通航的前夕受命巡河的肇因。
“一岁之中,汴河的通航时间只有半载。而这半载之中,运粮纲船须在本地与京城之间来回四趟,这是太祖在世时就定下的规矩。如此一来,设在我们泗州贮囤江淮粮米的转般仓,当然是关涉国运的大事。也是托了它的福气,当年建新城的时候,老城一并脱胎换骨,不光修缮了内、外城的城墙,连城内布局也大动了一番。先是将除了官户以外的人户安置到新城,而后整修坊市,新建转般仓。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便是到了今日,老城的码头金刚渡仍旧只停官船,民船都在新城那边靠岸。”身后的泗州城渐渐远去,但张修兴致不减。正如泗州新旧两城之间有汴河上的风雨桥作连接,张修与这方水土亦存牵系,那些掩埋在尘土底下的岁月,对他来说,不过是儿时唱诵的歌谣,茶余饭后听过的家族往事。
“这倒是个法子,把官用与民用分开,直省去了许多乱子。横竖城里河网密布,行车有桥,行船有水,需要两边往来,也不甚费事。”许任愚嘴里应着声,眼睛却只管张望前方。远处西北方向,一座蜿蜒的山脉留住了他的目光。“那便是济灵山吧?莫非山上也有庙观?我隐约瞧见山腰的峭岩那儿似有座凉亭。”
张修苦笑着摇摇头,道:“那可不是什么寺庙,那是城里大户人家的避暑庄子,谢家的隐水坞。说起谢家,倒是跟你渊源不浅,想必苗察推先前已同你说过了。”
“跟我有渊源?安原兄说笑了,我在城中并无旧识。”
张修叹了口气,道:“莫怪我说丧气话,怕只怕是段孽缘。你回去了且翻翻卷宗,去年那桩久悬未破的命案,便是他家的。不好办呐!你前任的汪判官就是叫这案子拖累的!一把年纪的人,连月的东奔西跑,案子破不了,苦主们又都是惹不起的门户,几下子折腾,身体垮了,从此躺在床上满嘴说胡话,离任的时候还是叫他两个儿子给抬走的。照你这情形,还没登门拜访过吧?有的事,贵在占个先手——等到他们来迫你,事情可就难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