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的花匠是有些真本事在身的!”章敬坤望着花几上的一株山茶连声赞叹。他说的是窗台边养在灰紫釉渣斗式花盆里的一株重瓣山茶。已然全开的三朵碗口大的花,颜色各异,趾高气扬地踩在繁茂的绿叶顶上,听凭脚底下郁葱葱的怨气蓬勃生长。
阿敏忙道:“我方才也瞧了半天。这是‘寄虹’吧?我记得前些年三叔公老太爷做寿,有一房送的寿礼中就有这么一盆。”
章敬坤笑着道:“你这话要是叫谢家的人听了去,准要嫌我们没见过世面。‘寄虹’虽是单株多色,却只是各枝的花色不同。这一枝开粉的,那一枝开白的,但随便挑出一朵来单看,还仍是纯色花。你瞧这三朵!不仅花与花的颜色不同,便是单独的一朵,上一重花瓣的颜色也还跟下一重的不同。兴许是用‘寄虹’跟‘错锦’嫁接了育出来的新种?我也是头一回见。”
阿贺从里间走出来,刚巧听见主子的话,微笑道:“他们有他们的稀罕物,我们也有我们的。官人,东西已经都拿出来了。”
章敬坤点点头,跟着阿贺到里屋查看。里屋的长案上,已摆好了大大小小六只匣子。“下午几时过去?可打听清楚了?”敬坤随手打开一只方匣,凑近嗅了嗅里面拳头大小的一块灰白色的龙涎香。
阿敏上前两步,道:“已托咱们院儿里的丫鬟跟礼佛阁的人探过了,说是那边今日无甚紧迫事,都是些常例安排。谢夫人惯要午憩,我们申时过去最合适。正好,您也歇一歇,上午跑了一趟州衙,想必累着了。”
“是该养一养精神,作揖赔罪的事,最费心力。”敬坤的脸上闪过一抹嘲弄。
阿贺直摇头,道:“也是魏家娘子实心眼儿,太着急了些,强要拉谢官人同去都巡检司。要不然,事情倒不至于这样难看。”
敬坤道:“你这话却是冤枉了她。提马家的事,是我起的头,我得罪谢承宗在先,赖不着她。罢了,得罪便得罪了,往后得罪他的日子还多着呢!”
阿贺叹息道:“话虽如此,可今日要是没有她后面的那一出,您的得罪便只是将查案的路数摆上台面,在明路上同谢家交了底——虽然事先没有知会过,手段上强硬了些,但我们查的是人命案,他们从情理上也能担待。唉,魏娘子到底是个女儿家,经的事少,看不清形势。上午那会子,她不作声还罢,偏偏平白插进来,您免不得又要应她两句,一来二去,倒像是我们两家提前串通好了,做局给谢官人下套子,谢官人心里自然过不去。其实她多往深处想一层,也该料想得到,咱们家既然已在淮南一带经营了这么些年,各方面的路子自然是通的。凭着您的脸面,私底下去柳都巡那儿走一趟,还有什么问不到的。”
敬坤放下龙涎香,拿起旁边的一只长匣,取出里头的金钗信手把玩着,好没气地笑道:“净说胡话。我能有什么脸面,不过是靠着兜儿里揣的银子混个眼熟。他柳肇庆几时把我当回事?忘了年初送宝光茶的时候么,东西照收,要紧的话却是一句没有。魏娘子不晓得我认识柳肇庆,以为离了谢家,就没了访都巡检司的门路,她说那番话是好意。你也莫要怪她不通世故了,别的不晓得,强扭着谢承宗查马家的案子要招记恨,她还能不晓得?咱们这样的人家,就算结了怨,旁的人多少还有些忌惮在,将来未见得要多吃亏。她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娘子,年纪轻轻又无依无靠的,敢这样冒头冲撞,是豁出去了,不容易。她是抱定真心来的,心疼她养父的一条命,哪儿像我们这些正经八百的亲骨肉?一个个的都是笑话!”敬坤说完,眸子一闪,眼睛里隐约泛起一丝感伤。阿贺、阿敏立时噤若寒蝉,不敢再接话。
屋子里一片静悄悄。敬坤懒洋洋的摆了摆手,让阿贺、阿敏都下去,自己转身躺倒在围子榻上,闭着眼睛想心事。倘若没有家里的一摊子乱局,他还愿意为父亲闯这一遭吗?多半是不会的。打从记事起,敬坤的心里就藏着提防,对他亲生父亲的提防。敬坤的幼年时光,是在外宅子度过的。那段经历他虽不大记得,却也从未遗忘,毕竟族里的人总是三不五时地用咒骂与讥讽帮助他温习。敬坤在冷眼与流言中长大,却从未向他母亲发问求证过——倒不是怕母亲伤心,而是没有那个必要。李娘子一贯的日常余兴,就是茶前饭后把过往的苦难史拿出来翻新细数,包括业已发生的事实,包括事后臆测的虚拟,林林总总,数不清的浸透了艰辛、苦楚和怨愤的故事。一段故事就是一片拼图。争气的时候、顽皮闯祸的时候、母亲受了屈辱的时候……敬坤总能收集到一片新的拼图。一片又一片,嵌接在一起,凑成了一个难测的父亲——一个虽然现在保他丰衣足食,但也随时可能弃他而去的父亲。父亲不是父亲,是一个需要不断讨好才能将宠爱与庇护延续下去的变数,靠得住的只有他与母亲的相依为命。诸多往事从意识深处无端地冒出来,在脑子里固结成一团理不清的乱麻,不知不觉间将敬坤引入昏沉沉的梦。梦中他的父亲没有横死,他的生活也一如从前,虽然遍地沼泽,但总还有个立足之处,抬头仰望时,尚能在遥不可及的天空中看到希望。
“官人,时候差不多了。”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低沉的嗓音突然在耳畔响起。止一刹那,面前高大魁梧的父亲便化作了齑粉,天空轰然垮塌,世界万物瓦解崩溃,在覆灭又再重组的瞬间,把一个粗壮的身影推到他面前。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认出面前棱角分明的脸庞,是阿贺,有血有肉活生生的站在那里。敬坤的梦,醒了。“官人,快申时了,该收拾收拾,去礼佛阁了。”阿贺见他怔怔的,又多提醒了一句。
敬坤没有说话,爬起身来游魂似的走到院子里,看见散落在空气中的午后慵懒,被阳光晒得灿然生辉。他深吸一口气,调动全部的心力消化梦的残骸,强迫所有悲伤沿着骨骼经络,重新藏匿到肌理的最深处。鼻腔里传来的酸楚,从内部摇撼着他的身体,在指尖引发了细微的震颤。心脏加速跳动,促使周身上下的毛孔全部张开,开始一齐无声地呐喊。在这呐喊的催化,压抑于心底的不甘迅速演变成了孤傲,附身于筹谋和野心中,试图消溶所有强行定义他的不屑与轻蔑。
一番收拾过后,阿敏从院子里唤来一个小丫鬟,给了五百赏钱,叫她带路去礼佛阁。其实,“礼佛阁”这名字,原是谢盛辉同夫人戏谑玩笑时,给院子取的别称。后来上上下下的人跟着叫惯了口,本来的院名倒无人提了。谢夫人的这处院子,形制很是独特。进了院门,一条长约二十步的石板道从脚下延伸出去,直通向一座三层高的重檐小楼——向晚楼。此处是谢夫人供奉泗州圣僧明觉大师的佛堂,故而楼体的构造颇见心思。先采用移柱法,增加室内空间开阔度。后又将一楼天花的中央区域打通,贯穿垂直空间,以便容纳九尺高的明觉大师金身像。如此一来,二楼的地面便只剩下了一圈环道。工匠巧思,遂沿四壁裱挂起长卷经变画,使人登上去以后,不仅可以近距离瞻仰大师的圣容,还能从画作感受佛法精妙。至于楼的最顶上一层,则兼用来做藏经室与谢夫人的书房。书房的里特意还隔了一间侧室出来,供她作疲乏之时稍事休息的简便卧房。向晚楼的两侧,在原本常用来建厢房的位置,也设有独特布置。左侧是一间小庙堂,供着土地爷;右侧则是一座碑亭,亭子里是一只巨大的石雕灵龟背着一方刻有经文的石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