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两人远远地对坐后,余书玲不给周启明任何闲聊题外话的机会,直接让他接着昨天的故事讲,从发现那张写着“不要离开!”的封条讲。
看着这么较真的余书玲,周启明心里居然半点不生厌,毕竟从某种角度看,余书玲的较真和他对幽空的偏执,极其相似。
“就在昨天的离心机训练,我尝试了5.1G的重力加速度,但没有达到进入幽空的临界值,另一个训练舱的人的反应你看到了吧,放在以前,我也像她那样,而且很容易就能进入到现实只有一两秒的幽空状态......”
那时候餐馆的口碑倚靠的还不是网络流量。
周启明找了一家苍蝇馆子,请客吃饭,缺什么补什么向来不只是身体需求,他缺少三五好友在生日时小聚的经历,有这样的机会自然要补上。
量大管饱是北方苍蝇馆子的特点,几人聊天聊得起劲,啤酒下了两箱,菜都没吃完,反倒被老板拿回厨房,回锅热炒。
他和钱芳喝酒不算厉害,主力是发小潘玉仲和校友廖长庚。
廖长庚和周启明是在加拿大航校认识的,北京人,特别有干劲,据说他准备毕业后,赶在24岁之前考空军。
当年军校的年龄限制,本科生以上的学历只能放宽到24岁,周启明差点就被廖长庚说动一起考军校了,不过他也知道自己什么水平。
潘玉仲自然成了南方代表,和廖长庚喝得有来有回。
那晚酒足饭饱,四人聊到周启明的怪癖,执着于超重体验,周启明借着酒劲,把他认为的天降大任于斯人也,诉之于众。
提到幽空,就不得不提到福利院的火灾,那段往事引来潘玉仲的唏嘘。
潘玉仲近期加入了一个寻亲组织,需要提交有关自己身世的线索,而福利院火灾那天,他丢失了一枚玉佩,很可能关系到他能不能找到亲生父母。
就像虔诚的信徒找到了来自神的启示,周启明在听说玉佩的事后,十分激动,他已经在幽空里迷茫了一段时间,或者这件事就是幽空存在的意义也说不定。
假期结束,重回航校生活后,周启明把这个调查作为进入幽空的主要任务。
一有机会,他就跑去超重离心机那里软磨硬泡教员给他加练。
一来二去,航校的所有人都听闻过他的事迹,而幽空的所有宿舍都经历过他的搜寻。
玉佩仍然没有下落,在本尊和本尊小时候的双重验证下,终于确定潘玉仲的玉佩在火灾发生前的上午就已经丢失。
有一种可能,始终无法排除,小偷。
福利院本来就存在很大的教育问题,出现问题儿童是常见的事,小偷小摸也时常发生,时不时会有财物、食物失踪的事件,前者像是来做公益劳动的少年犯做出来的事,后者才像是院里小毛孩的手法。
财物失踪确实有周期性,周启明能记起来的事不多,人在国外也不好去探访福利院,他只能不断地在幽空中调查可疑人员,首先排查的人选,就是所有大人,除了院长和他信得过的管理阿姨刘芊,别人他都查了个遍,毫无收获。
一个学期就这么过去了,周启明最后一次借助高速离心机进入幽空。
男孩从臭烘烘的衣柜里跳入更臭一些的宿舍。
一般情况下,熟能生巧的原因是,随着重复练习,神经回路和突触连接都会变得更加强大和稳定,这也是为什么武学大师和能工巧匠以年长者居多,胜就胜在岁月沧桑。
按理说每次进入幽空后的身体都是同样的状态,那么做同样的事时,周启明每一次的表现不该有太大差异。
但他的意识形态仿佛进行着练习,所激发出来的神经信号也随之强化,以至于他在争分夺秒进行跑动、翻越时,愈发自如。
他用了两分钟时间解决了三楼的所有问题,提前把会成为火灾险情的物件都处理了。
其实反复经历这个灾害,他早已麻木,知道这个世界的人都是虚假的,不值得反复去营救的。
但人心本来就很容易失去立场,这事一旦开了头,以后只会演变成更加漠视的态度,这是周启明给自己设的一道人性之坎。
也是沉没成本的又一陷阱,毕竟他已经救了这么多次了。
不管他是怎么决策的,大火都会准时发生。
每次来到二楼的教室,看到午后阳光在米黄色的窗帘外与风交缠,心底那份为数不多的缅怀就会牵动他的心灵。
他懂事得早,他知道,学习才是穷孩子的玉米糊。
上初中之前,这碗玉米糊他时常喝不饱。
教室的书桌里,每一本都被他拿出来抖了个遍,实际上这些书里全都有真实无比的内容,甚至是他毫无印象的课外读物,都有可以在现实中找到原版的文章,但这除了印证幽空的真实再无作用。
福利院并没有什么值得研究的书籍,即便有也不值得他关注,想要知识,现实里多的是,每个城市的图书馆永远会对渴望阅读的人大门常开。
时间在快速流逝着,那些呐喊声和哭泣声转移到了一楼,空气安静了,也炎热了。
教室仿佛变成了烤箱,每一口呼吸都是滚烫的空气在挠肺挠心,黑烟与热浪在窗外起舞弄浊影,依稀间,他甚至听到了尖锐的幻听。
不,不是幻听,周启明发现这个叫声来自旁边的休息室,那里用作老师的课间休息,饭点前后厨师和社工也会在这里放置随身物品。
透过窗户能看到休息室里的窗帘桌椅已经成为了大型火柴。
他脱掉了薄外套,卷了几层包裹住门把手,使劲旋转开了这个发烫的圆形门柄。
门被打开了,但那声音却消失了。
周启明坚信自己没有出现精神问题,可箱柜翻遍了也没找到半点踪迹。
眼看着空气已经焦灼地热辣滚烫,他的目光在休息室又认真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水泥墙的格栅口上。
他随手抄起一把有些发烫的扫把,把燃烧着的窗帘戳到了一边,腾出一块空地后,房间里还没被引燃的桌椅被他搬到了那里,他把椅子垒到了桌子上。
没心思管桌椅是否牢靠,周启明保持平稳,站上了椅子。
房间的高处很炎热,比他经历过的最酷热的夏天还难熬。
擦掉额头细密的汗水后,周启明的瞳孔在适应着墙上通风管道里的幽暗。
可是格栅里,是浓烟和焦臭,还有令人退却的阴影。
周启明瞪大眼睛想看清里面的阴影。
光线暗淡。
是一个占满管道的大家伙。
是一个失去性命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