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瑾瑜来此不为别的,正为前朝闹得沸沸扬扬的孙令萱弑君案,他愿为此出一份力。
裴靖撑着书案,定定地望着盛瑾瑜,少顷,唇角一勾,声线凌然如冰,“怀瑾好灵通的消息。”
盛瑾瑜闻言不仅不辩解,反而甚为雀跃,“臣一直以为陛下分忧为己任。”
裴靖面上神色看不出喜怒,心思亦如此,“既有此能耐,想来谱牒是不必上了。”
“谱牒?”盛瑾瑜貌似未曾料到这一茬,不过刹那便想清了裴靖的打算,不禁狂喜,当下什么主意都没有了,一切皆听凭裴靖吩咐,并发誓以后会做好份内的活计,为贤内助。
裴靖当即噎住,她正想借题发挥,好收拾盛瑾瑜一通,谁知这人竟顺着竿子直接爬到了顶,这竿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收了显得她言而无信,不收还生气。
她瞪了盛瑾瑜半晌,在对方乖巧明艳的笑容里败下阵来,摆手教那人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少在她眼前晃悠。
盛瑾瑜难得听话地离开,他要回去写请帖,准备初七人日的宴饮约会。
午后,宗正寺送来玉牒。
裴靖。
字晏方,淳安十二年,无子女。
玉牒一卷,名占一篇,次列小字一行,单薄而短促地躺在狭窄的苍绿竹简上,冷清又单调,像极了皇族宗主,孤家寡人。
这一行字裴靖来回看了许多遍,仿佛阅尽了自己的一生。
她轻轻蘸了金箔香墨,在编排的竹简上补齐履历,“正乾二年,登进士乙科第,选御史台淮北道监察御史,坐罪左除尚书省吏部吏部司主事。正乾三年,谪黔中道嘉州临南县县令。正乾四年,超擢黔中道嘉州刺史。正乾五年,领黔北节度使、营田使、泸州刺史检校右散骑常侍。正乾六年,拜尚书令,总百揆。正乾九年冬,受禅让,继天子位”。
她从未如此认真书写过,以至于手指紧绷,笔尖微颤,一笔一划都充满小心翼翼。
墨中金箔在烛光下反射着细弱的薄光,落入眼中竟也有几分夺目,令人忍不住眼眶发热。
她念过一遍平生历任官职,忍不住感慨,如此恐怖的晋升速度,已不仅仅是挑战伦理纲常,更破坏了整个官僚体系和官吏晋升规则,倘若她是盛元济等人,也会拼尽全力反对,恨不能置之于死地。
张赋秋却说文御仍觉不够,倘若那人能一直活下去,尚书令绝非裴靖的终点,要做便做那万万人之上的摄政王,不能以夫妻之名平分天下,便以君臣之称共掌江山。
裴靖闻之嗟叹,想起许多年前与奚迟开过的一个玩笑,她说自己想要成为太极宫中最有资格说话的人,吓得奚迟陡然色变,险些与她为敌。
可谁能料到,玩笑话有朝一日竟会成真,她不仅成了太极宫中最有资格说话的人,更成了普天之下最有资格说话的人。
她无比感激文御的认可与信任,更深难眠时亦总为浓得化不开的愧疚所淹没。她深知自己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只是因为她为官本领高超和拥有超乎常人的运气,而是因为一个她捉摸不透、故避而不谈且不敢接受的议题。
“我好像总在辜负一些人。”她停下笔墨,神情怅惘。
“陛下是皇帝,只要没有辜负江山社稷与黎民苍生便不算辜负,凡事总有所取舍,家国凌驾于一切之上。”奚迟倚在案边看着裴靖,他喜欢在最靠近御座的位置以目光描摹裴靖批阅奏疏的侧颜,只看着便觉得心满意足。
“太微说得对!”张赋秋频频点头。
这人似在为曾经做耳报神、一天到晚告裴靖黑状的行为忏悔,只要别人说句好听的,他便连连附和,狗腿得连孙荣洲和安歌都有些看不下去。
裴靖朝张赋秋做了个捏嘴收声的动作,这种贱嗖嗖的谄媚显得她像个坏人。
她重新提笔,在纸上反复练习数遍,直到那字练得完全挑不出毛病,方敢动笔在婚媾一列认认真真写下第一个名字,奚迟。
奚迟见之瞳孔骤张,喉头紧涩,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陛下,臣……”
“怎么了?”裴靖不解地看着奚迟,复低头看向玉牒,忽然明白过来,那番话别扭在哪里,这人怕不是以为她又要言而无信。
见奚迟要说话,她立刻抬手捂住奚迟的嘴巴,隔开一列写下了文御的名字。
文御。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亲近这个名字,从未唤过,也从未写过,然却从未离开过,今日初次提笔便觉无比亲切且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