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也埋怨过,自己的前半生像是被命运捉弄,那些所谓的测试者让他以为自己是个人类,以人类的身份生活这么多年,却又毫不留情地把这一切撕碎,近乎残忍地告诉他自己只是一个工具,他所以为的所有的那些真挚的情感,不论是亲情还是友情,一瞬间都化为乌有——而他自己现在何尝不是这样做呢?
他的“观察对象”、“数据来源”也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同类,但他甚至不能改变什么,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会帮助他们还是将他们推入深渊……
“我知道了,你代我谢谢大家吧,我真的很感谢你们。”他闭紧双眼,竭力不让自己流出泪来,浸染上这无字之书。
四月,上党反秦,秦将王龁攻之,因上党引起的秦赵长平之战,武安君白起在此战中坑杀赵军四十余万,可谓一将功成万骨枯。然而枯骨犹在,孤魂未散,战事又起。王龁不负众望,攻下上党,秦置太原郡。
看来事情没有超出历史的既定轨迹,子方坐在棋盘之前,手执白子,思考着下一步棋的位置。
入宫以来,他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藏书室,几乎不跟任何人说话,只是埋头整理书目,甚至主动要求承担打扫工作,似乎不想让自己有机会停歇。
本以为秦王会把他派到赵政那里,不过自己是戴罪之身,恐怕也会引起争议,不过这样也好,他本来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赵政了。
本来,他最不该扯上关系的就是未来的陛下,此人所肩负的历史过于厚重,一点改变都有可能对未来造成不可预估的影响。
起先,他以为只是一个简单的接应工作,毕竟史书上对陛下返秦的记载只有寥寥几字,然而命运却出人意料地转了个弯,自己一下子变成了功臣,还得到了秦王的重视,就像是落叶卷入水涡,双腿陷入沼泽,猎物踩上圈套,一切变得不可收拾起来。
子方缓缓落下一枚白子。
或许现在是时候慢慢收手,赵政是天生要走上那个位置的人,他总会变成巅峰之上俯瞰众生的王者,而自己已经多次表明不想参政,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可能的背叛——
即使赵政日后可能会因为所谓的救命之恩留他一命,没有价值的人,早晚会也被慢慢淡忘,成为回忆角落里的残袂片影。这不正是自己所期待的吗?
几片桃花瓣从树上飘落下来,驻留在棋盘片刻,又飞向远方。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可能今年较往年偏冷许多,是以花期推迟。一树树白里透粉的桃花,似娇俏的少女,从绿叶间探出来,尽态极妍,无论深红浅红,都明媚可爱。
东宫内一处小院子里,老桃树虽低矮,枝干却笼罩方圆数米,朵朵桃花竞相开放,远远望去,如覆在头顶的小片云彩。
“殿下,该你了。”
赵政盘腿坐在另一侧,凝神深思。
王龁打了胜仗不久,父王很是高兴,似乎病也好了不少,还有心情陪成蟜玩闹,最近朝中也没有什么大事,是以自己现在有闲暇和子方在这里下棋,子方最近似乎精神好了一些,不像之前那样老是把自己闷起来了。
他正思考着,余光看到了小木桌上的果盘,刚才还满满一盘,现在居然已经空了,而罪魁祸首正捏着最后一小块桃脯,慢悠悠地嚼着,不知道他是怎么一下吃了这么多的。
先秦时期,中原大地上水果种类还没有后世那样丰富,口感也大不如现代,曹丕爱吃的葡萄,杨贵妃爱吃的荔枝,这时候都还没有出现在人们的果盘上。
且水果不易保存,为防腐烂,往往制成果脯储存,在这物质匮乏的时代,给人们的味蕾以小小的惊喜。
不过赵政多少有点意外,毕竟子方一直像儒生所谓的圣人一样,没见过他对什么食物特别感兴趣,珍馐佳肴和野草菜根对他来说似乎没有多大差别,居然喜欢这又甜又酸的果子,赵政默不作声,示意内官再换上一盘。
“子方,我觉得你好像什么都会,诗书也懂,射御也会。不过我听说,君子远庖厨,你难道下厨也会吗?”赵政按下棋子,随意般问道。
“臣不才,不过什么都学了一点皮毛而已。君子若无饱腹之忧,自然无需下庖厨,臣还是会一点的。不信殿下可以问卫厘,我们一起住的时候,都是臣下厨的,卫厘还夸过呢,应该不至于难以入口。”
“你在宫外,跟卫厘一起住吗?”
赵政敏锐地抓到了重点,子方宁肯忤逆父王,不愿意当他的伴读,却和卫厘亲密无间,心里涌上莫名其妙的酸涩,像是自己也吃多了果脯一般。
“是啊,不过卫厘马上也要娶妻立户了,臣也不好一直打扰。”
“那你替我恭贺他一声罢。”赵政捻起一枚淋着亮澄澄饴糖的浅棕色桃脯,放入口中,“这桃脯甚酸,就是淋了糖还是掩不住,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改进的办法。”
“殿下想吃甜的?虽然过甜对牙齿不好,但如果殿下想要,臣可以试试改良一二。”
这时候的水果没有经过太多改良,品相和口感都远远比不上千年后,蔗糖估计产出量也少,或许工艺上可以改进,子方颇为认真地想。
摘下来的桃子白里透红,显然和娇艳的桃花同出一脉,用清水洗干净,削皮、切块、去核,放在火上炙烤,不出一刻,水分蒸腾一空,还泛着水光的大块桃片就卷成了豆荚一样的形状,颜色也氧化变深,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如此反复多次之后,原本清甜爽脆的桃肉彻底改头换面,又做了饴糖浆的入幕之宾。两面儿都挂上了亮晶晶的糖衣,内里还裹着柔韧酸甜的果肉,晾干后往白玉盘上一摆,望之口齿生津。
子方记起小时候,自己还是“人”的时候,曾经疑惑为什么自己一日三餐都是事先定好的,从来没有什么新花样。
有一次科里教授收到了国际农业研究所的朋友寄来的新品果脯,教授顺手就给他了,那是子方第一次吃掉这种又酸又甜,还有点粘牙的食物,可是当科里教授看到他把一大罐都吃完的时候,脸色很奇怪,而且自那以后就没有让他吃过。
其实他也偷偷吃到过几次,毕竟自己虽然是所谓的实验对象,但是不可能时时被监查,他一开始以为,教授是为了他的健康,才不让他多吃甜食,现在想来是应该为了观测结果的精准性吧。
古往今来,重口腹之欲者不在少数,甚至有所谓“拼死吃河豚”的,但是,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之后,爱好、憎恶这些情感或者欲望对自己来说已经毫无意义。
人可以有七情六欲,猫、狗这些动物也被认为可以通人性,但是谁会想到一个杯子喜欢哪个位置、一张椅子喜欢被摆在哪个角度呢?简直是笑话。
然而果脯在味蕾上留下的痕迹没有消灭,似曾相识的味道甚至让人恍惚,他不想连这点感觉也忘记。
往事怎么能真的随尘烟散去。
“好啊,等这树上的桃子结了果,我让人都给你送去。”
“臣遵命。不过,殿下要输了。”子方笑吟吟落下白子,脸上难得有点光彩,“殿下心思不定,想必是心已经飞到天外去了吧。”
“我……”
赵政话未说完,突然有个内官着急忙慌地跑过来,赵政正要皱眉,那内官却报:“太子殿下,不好了,大王旧疾复发,与吕相议事时突然晕了过去,此刻太医正在章台宫诊治……”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