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那桌客人便起身离开了。正闲聊着“鬼话”的一老一少停住话头,赶忙前往收拾残局。
长夜将尽,众位食客渐渐散去,店员们看到了回家睡觉的“曙光”,手头活计干得格外利索。辛归路不愿惹人厌烦,更不想引人关注,亦随之结账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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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五点钟,辛归路正以冥想和入定代替睡眠时,朱大先生打来了电话。于是两人约定在城东的湖滨公园门口碰面。
——莫道人行早,更有早行人。晓风微寒,晨起锻炼或者遛狗的居民们,已经零零星星地散布在路边。
辛归路骑车先到,大概等了半支烟的时间,一辆挂本地牌照的红色轿车驰来,朱大先生从副驾窗口露出脸。
司机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面庞和身材看上去全都圆圆滚滚,一副人畜无害的温和模样。
点头打过招呼,辛归路做了个手势,朱大先生心领神会。
没有停歇,红色轿车调头加速,继续行驶。辛归路发动摩托引擎,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一路向东,公路两旁尽是平整开阔的草滩。更远处,起伏的山坡在朝霞之下伸展开舒缓的墨绿色曲线。
十分钟后,他们跨过了一条小河。
波光闪动,这道狭窄的水流,清晰而深隽,将绿茫茫的大地分割成两半。蜿蜿蜒蜒,一直漫延到人类视野的极限之外。
如果此时跟随鸟儿冲上天空,一俯首,就会在无边无际的翠毯中看到两块用巨大蓝宝石切割而成的明镜……
风掠过远处的湖水和近处的草叶,又吹在脸上。有那么一瞬间,辛归路感觉他的灵魂如甩脱了肉体般自由。
——传说江湖上有一类被称作“日游神”或者“夜游神”的异人,他们真得可以让“元神”暂时飞离躯壳,从而完成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辛归路从未亲眼见过“游神”。这些家伙是整个暗世界里最为隐秘的存在。除去与之签订了某种生死契约的代理者,再没有任何人知晓他们的真实身份。
跟据种种谣言推测,每当元神出窍时,“游神”的肉身就会进入假死状态。处于这种完全不设防的情况下,即使一个小孩子也能够轻易地伤害到他。
再加上“游神”们大都掌握着非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一旦身份暴露,很可能立即就会招来灭顶之灾……
——红色的车影在远处若隐若现。见双方距离被拉远,辛归路抛开杂念,将油门拧到了底。
继续向前,座座山峰迫面而来。
太行、燕山、阴山这三大雄脉之余,恰在附近一带合龙。故而此处山势虽然不甚高峻,却胜在连绵不绝。
从大道拐入山间小路,树木成荫,人迹渐渐稀少。半个多小时后,红色轿车驶入一爿山脚下的农家小院。辛归路亦随之而至。
宽敞整洁的院子里建着横竖两行青砖瓦房。一角挖了池塘,一角种着桃树。还有一角,停着四台大大小小的汽车,张月儿开来的那辆也在其中。
朱大先生和司机都下了车在等他。
那温和的年轻司机果然姓“温”。他抱拳点头,自我介绍道:“小弟温无害。见过辛兄。”
“幸会啦,在下辛归路。”
朱大先生拍拍辛归路肩膀,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遭。
“怎么不见郭兄弟和师侄女?”
“月儿需得站晨桩。郭老弟半夜去了山中修炼功夫,也不知现在有没有回来。”
“哦?”辛归路有些奇怪。
“他所学的法门十分罕见,至刚至强,阳气太盛,需得在深夜里练习,才能平衡一二……”
这时,自厢房里走出一对夫妻模样的中年男女。他们亦是“温寒谷”中人,一个叫韩无忌、一个叫温无意,负责在这里看守门户。
寒暄行礼罢,那名叫温无意的女子笑道:“我们俩这里十分寒酸,无以待客。八弟你赶紧带着客人进山,还能赶上早食。”
她说话声音爽朗清脆,笑起来风韵犹存。年轻时想必是个大美女。
韩无忌则是一位不善言谈的朴讷汉子。辛归路见他身材雄壮威猛,两边太阳穴高高鼓出了肌肉,双手虎口处满是厚茧,便知此人精于内外功夫和兵刃。
跟随朱大先生他们走入正堂,内里布置陈设一如寻常山民。
温无意递给温无害一根鸡蛋粗细、烧焦了一头的四尺木杖,又道:“就不请你们坐了,快去谷里吧。路上若遇见“二叫花子”,也不要喂它。这惫懒货昨天刚刚偷了我池子里两条大鱼。”
原来,这排横向的瓦房背后有一道暗门,可以直通“温寒谷”所在的山岭。温无害“呵呵”笑着,接过木杖,走在前面开路。
朱大先生和辛归路也拱手辞别了韩无忌夫妇,跟着往山上行去。
未及山腰处,稀稀疏疏种了些靠天收的果树。更高的地方,青苔覆盖的岩石镶嵌在以五十度角倾斜的山体泥土和乱草中。藤蔓爬满了长不大的各色杂木。
攀登这种野山,通常会消耗掉普通游客大量的体力和时间。若不幸遇到恶劣天气,还可能会送命。
但温无害他们并非普通游客。三人飞纵跳跃,如履平地。
几分钟后,辛归路察觉到有什么东西跟上了他们。手臂间“同心九环”发出轻微的“叮当”声,他猛回头,瞧见一条黑色带黄斑的身影一闪而没——竟是只个头接近狼犬大小的野猫。
温无害喊了一声:“二叫花子。”那猫自草丛间露出头来。从它那对圆溜溜的眼睛里,辛归路居然看出了一丝期待……
温无害摆摆木杖,摊开双手,以示清白。
“我刚才去接客人,身上没有带吃的。再说,你昨晚已经偷过了两条鱼,难道今天还嘴馋吗?”
“二叫花子”不满地“呜呜”几声,调头钻到一块大石背后,不见了踪影。
温无害笑道:“这猫是附近几座山上的小霸王。山鸡、野兔、田鼠、长虫什么的,它全都吃腻了。最喜欢缠着我们讨要些食物来改换口味,简直成了精。”
朱大先生点点头,叹道:“万物有灵啊!可惜它生不逢时,若是早出生几十年,没准还真能赶上成精。”
告别那只大猫,他们向前攀过一段更为陡峭的石滩。成堆重重叠叠的大石头,看起来危若积卵。仿佛一旦被拔去了某块,就会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然后是成片布满灌木的低坡。草根下时不时能看到灰色和褐色的蘑菇。
几分钟后,地势再次转而向上,植物伸出的杂乱根须以及腐烂的树桩,仿佛就悬挂在来客们头顶。
过了这道险处,山脊逐渐变成平缓的高地。继续穿过一片密林,视野变得开阔,一道山泉自暗黄色石头构成的崖壁间流出。
温无害停住脚步,倒持手中木杖,在清可见底的泉水中蘸了几蘸。
朱大先生已经见怪不怪,却还是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对方的动作。
握住木杖被沾湿的那端,他单手掐诀,口中念咒——“嘭”地一声低响,带有火燎痕迹的另一端凭空燃烧起来。
火光熊熊,但这根杖子也不知是由何种木材所制,几乎看不出有什么损耗。
温无害走向前,将手中“火把”在流出泉水的岩壁上烘烤起来。片刻之后,一扇石门隐隐约约现出了轮廓。
熄灭火焰,他以杖叩门。方至七响,那道厚重无比的石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光线涌入,映照着长长的阶梯。
门后暗道还算宽阔,可容两名壮汉并行。
辛归路紧跟朱大先生和温无害,迈入这处秘境。方才踏出几步,石门在他们背后悄然关闭。随着三人经过,两旁墙壁依次亮起微微莹光,因此里面并非十分黑暗。
曲曲折折、上上下下,走过四百四十一步之遥,辛归路看见不远处又有天光透入。
继续前行五十九步,他眼前一亮,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