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潜暇日多冥搜,夜深独上千尺楼。
天回海立月正湿,风起云涌山疑浮。
萦青缭白互变灭,浮岚飞雾寒颼颼。
潜虬栖鹘声磔磔,山鬼木客鸣呦呦。
——宋.周密.《提高房山夜山图》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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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来源于无知。
死亡之境是人类最大的无知,所以带来最深刻的恐惧。
没人会畏惧一个自己完全了解,或者能够轻易战胜的事物——但唯独死亡,既没有任何答案,也无法被打败。
人们害怕鬼魂、害怕僵尸、害怕妖魔、害怕异形、害怕邪神。归根结底,还是在害怕由这些东西所带来的死亡可能而已。
郭大悟最近遇到过不少江湖高手。
在直面“死亡”这个话题时,他们几乎全都陷入了沉默\\沉思\\沉吟……
只有金引曾给出过一次较为正式的回答:生与死,是自然、是天道。但自从我而立之年悟通“天人合一”那日起,就一直拿不定主意,究竟应该顺应自然,还是应该逆天而行?
郭大悟记得他当时笑了笑,又继续说:我认识几个百岁老人,都是些市井小民。他们对于生命意义的认知,并没有什么远见卓识,但面对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却表现得十分坦然。有个九十九岁的老太太,亲手缝制了九件内外衣裳,好等到自己出殡那天穿。她做衣服时,神情平静而又专注,我坐在旁边看了很久……这大概便是一种顺应自然。只可惜,我还远远没有走到那一步,所以无法体会他们的心境。
郭大悟质疑道——咱们干得算是高危行业。跟别人拼命时,一个失手,可能直接就没了……
金引如此答道:人们总是习惯性地认为,生命是一口不会枯竭的泉水,明天肯定会随着地球转动、太阳升起而到来。即使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死亡无法避免、致命的意外随时可能发生,但从古到今,也只有死囚犯才会时时刻刻考虑自己必然会死的结局。绝大部分人都在有生之年里沉迷于各种身外之物,贪权恋色、争名夺利、蝇营狗苟,还来不及幡然醒悟,就已经一命呜呼。
海明威说过:人生最大的遗憾,是一个人无法同时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感受。同理,人们也很难在死到临头之前真正了解生命的意义。有时候,就连我都会忘掉这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正悬挂在头顶,产生了可以一直活下去的错觉……但如果你今天非得让我谈一谈对待死亡的看法,一句话——留下思想,带走功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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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鬼。听说不少人都撞见了。”崔连城说道。
“我怎么就没碰上呢?”他的小儿子咂了咂嘴,两眼直放光。
虽说黄泉路上无老幼,但在年轻人的潜意识中,他们距离死亡总是要更加遥远一些,所以胆子通常都会比老人们更大。
这个叫崔盛的少年手头很硬——为了吸食骨髓,他方才掰断羊骨时如同折断牙签——因此胆子亦是格外大。
辛归路想起昨晚在那家名叫“大漠明月”的烧烤店里听来的闹鬼故事,也不禁心生几分好奇。
“讲讲,详细讲讲……”郭大悟同样年轻,而且手头更硬、胆子更大。
“哈哈哈哈……”崔连城笑了起来,“我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像这种以讹传讹的民间诡事,每每经过几人之口后,就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夜风此时撩起门口纱帘,悄悄挤进这间圆形的屋子里……盘中羊脂凝结,呈现出淡白色。
“想象力是个很奇妙的东西。许多怪事,都是在听闻某人言之凿凿后,其他人再把略微有些相似的情形归为同类,渐渐就会活灵活现起来。譬如,有只大猫招摇过市,三个人即可将它变成老虎——只不过,这次却有点不太一样……”
崔连城举杯,大家共饮了一盏。郭大悟发觉,此间主人粗砺的外表之下,竟颇有几分斯文内秀。
“这次见了鬼的人……哈哈,真是见了鬼……”崔连城被自己的双关语逗乐了。
“……这段时间自称撞见鬼的人有好几个。因为其中俩老头儿回家后第二天就死了,所以才会搞得人心惶惶。更奇怪的是,这些人在描述他们所遭遇的“鬼”时,所言几乎大相径庭——但这反倒增加了几分可信度。”
“我闲来无事统计了一下——隔壁乡有个菜贩子说他半夜出门拉货时,看见一只上半身是美女、下半身是巨鳖甲壳的怪物,从田边池塘里爬出来望月,几分钟后又缩了回去。等到天亮,他带着邻里们去看,发现那块田地边根本没有池塘。但不知为何,多出了一大片烂泥地。”
“同一天晚上,两个村民先后见着了所谓的“鬼嫁女”。足足几十号“人”的送亲队伍,看上去阵势浩荡,敲锣打鼓,但走起路来全都脚不落地,静悄悄听不见半点声音——这俩人中岁数大的那个,没等到天亮就过世了。”
“遇到无头将军的有一个。据他所言,那“鬼”骑着匹黑马、带着盾牌和大刀,马鞍子边上系了好几颗人头……”
听到这儿,郭大悟皱眉问道:“最近这里发生过连环杀人案吗?”
崔连城笑道:“闹鬼这种事情,多半都是捕风捉影、子虚乌有,哪能如此玄乎?”
一旁辛归路挠了挠头发,疑惑道:“莫非是幻术?”
朱大先生答道:“无缘无故,大半夜对着不相干的路人施幻,谁会这么无聊呢……”
张月儿是个女孩子,虽然听得心中有些害怕,却还是想听,忍不住问道:“没了吗?”
“有,有。”崔连城继续往下讲,“说起来,这人还跟我们沾点儿亲戚呢。”
他指了指小儿子崔盛,解释道:“就是你母亲表弟的女婿的亲哥哥……嗯,我想想……你也应该喊声哥。他说他撞见的是一群饿鬼——身高不满三尺,骨瘦如柴,形若骷髅。当时大约有十多只,聚在一个垃圾堆里找东西吃,全都拼了命把垃圾往嘴巴里面塞。可惜,它们那张嘴巴还没有鼻孔大,又怎么可能塞得进去?你这位哥哥虽然会几手功夫,当时也吓得翻墙逃跑了。”
崔盛深深叹了口气,大概在遗憾当事人为何不是自己。
“还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爷子,也是在见鬼后的第二天就死了。据他临终前所述,那天晚上,他去亲戚家喝罢酒回家,半路上闹肚子,跑到道边林子里出恭,结果看见好几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站在一棵大树底下——走近了才发觉,这些“小孩子”虽然长着人头人脸,脖子下面竟都是猫头鹰的身体!被惊动后,它们哭喊几声,便乱纷纷地飞走了。那老头儿胆子倒大,捡了根羽毛回家,拿给别人看时,忽地自燃起来,烧了他满脸,这一吓唬,没撑过半日便丧了命……”
崔连城讲完故事,又举起杯子敬酒。
朱大先生一饮而尽,感慨道:“有趣!”
他望向身旁辛归路,想要听听对方的看法。
从小到大,辛归路见识过不少狼人、巫师、驱魔人、吸血鬼之类的“超自然”存在。深知他们也只是些利用了天地造化的特殊修行者而已。究其本质,与国内习炼武、道、阵、咒、请神、出马等等法门的江湖人士并无二致。但今晚的鬼魂精怪之说,则要比其曾经的所见所闻更加荒诞,令他一时难以置信。
见朱大先生打量自己,辛归路遂开口说道:“听起来很像《聊斋志异》和《阅微草堂笔记》中的故事。可惜啦,这两本书我都没有读完。”
朱大先生转过头又问:“郭老弟,你怎么看?”
郭大悟答道:“事有反常必为妖……书上说的好——搞鬼、搞鬼,这世上本来没有鬼,搞得人多了,于是便有了鬼。”
正随口胡诌时,他忽然心中一动,转言道:“这些个“鬼”啊,没准是冲着“温寒谷”来的……”
张月儿实在忍不住笑,哂道:“哪本书上说的?郭大悟语录吗?”
朱大先生干咳一声,打断道:“不错。金引兄弟走的时候,特意交代了,让咱们帮忙守好“温寒谷”。那位叫做厉山君的前辈,行事高深莫测,且神通十分广大,与“温寒谷”一派又有着不死不休的血仇。如今这些怪事,十有八九还真是他在背后搞鬼——不行,咱们需得连夜上山去。”
郭大悟伸手扯下长长一条冷掉的羊肉,边吃边说道:“厉山君?我见过他。这个老家伙,脾气比本事还要大得多……”
朱大先生此刻心事重重,给“温寒谷”拨去了电话。今晚恰逢温无害值班,得知他们要连夜回谷,便约好还在山下相候。
崔连城一家久居古原,虽与“温寒谷”交情匪浅,但他为人颇有自知自明,清楚自己那点儿微末功夫难上台面,听客人们提起江湖恩怨,便也不再插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