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奴城外尘遮天,万马齐喑尽铁颜。大纛霍霍似冰刀,吊桥链索凝骨寒。未至深冬,却已尽显其味了。孝王后在城阖以里下了鸾驾,由其长女谒臣挽扶,城门一开,腥风倒灌,凉气飒飒,毛骨悚然。
中山王命人放下了吊桥,便与谒臣一左一右,扶侍王母趋过了桥面。举目但见那城外四野战马咻咻,刀戟森森。此番奉迎惴惴不安,似要慷慨赴死一般。
甄丰于军阵中见王母出城,忙扶阑干下了安车,率大理左监与官塘的王丹,向孝王后卫氏施礼参拜:“甄丰叩谒,袛请钧安。”孝王后还施一礼道:“公等请起!”甄丰方与二人起身,又垂手躬于卫氏跟前,“仆家此番不远万里,诣贵邑宣谕天家圣意,伏惟娘娘移动玉趾,屈尊折贵听宣罢!”
孝王后赶忙退后三步,埋首莺声肃揖道:“君为四辅勤劳王事,敝邑藩属,焉不从命?”说罢俯身跪下地来。身后藩臣们见此情状,不由分说便伏地拜倒。
甄丰抻旨承宣道:“元始三年十月己丑,有司核中山国都尉卫宝及弟玄谋吕宽案,结党乱政,无法无天,遣司空入邑挖地三尺,夷三族……”
孝王后闻听此节犹晴天霹雳,仰天一笑,痛骂东朝,又一手扯乱了步摇、垂云髻,一手挥掌掴脸自残……卫宝、卫玄睨见此状,不由惊惧得浑身冒汗,遂仰后支身拔剑而起。一帮甲兵忙持戟厮杀,争勇斗狠,二人尚未退至吊桥,便被乱戟挑落于濠河……
甄丰蹙眉阖目不语,心情稍缓,方炯开双眸续宣道:“太皇太后策曰:都尉卫宝及弟玄,假天子亲幸,欲乱朝纲,然生民厄会,必假手于人者,故二贼结党而亟灭。譬若驯狼守羊,终逞野心。昔有胡人金日磾,忠与伊霍比肩,何哉?夷后着孝王后闭门思过。择王丹徙中山郡太守,即日到任,以辅王事。”
策书一收,便见那中山孝王后已晕厥倒地。甄丰举目见城门洞开,一帮藩臣都畏缩了一地,就回过头来大手一挥,北校铁骑遂扬鞭跃马,“扑哒哒”直朝卢奴城奔去……
而于万里之遥的金銮殿上,少府宗伯凤正当堂筵讲人后大义:“宗藩入嗣为人后之谊,须奉大宗。为人后者为其子,既事大宗,则降其私亲……”
身为侍中的都成侯金钦,早已在殿中尤看不过,此间见皇帝百般窘迫,急上心头也束手无策。忽而想自己与从弟金当同陛下一样,都是别府承嗣而来,睨见此状便心生一计……金日磾传子金赏节侯,金安上传子金常夷侯,兄弟二人皆无子嗣,就由王莽出面牵头,将金钦与金当都过继过来,以奉金赏、金常的宗庙。
这下见皇帝受尽了委屈,金钦便依仗金当与王莽为姨表之亲,遂奉笏出班启禀道:“光禄大夫侍中臣钦,谨奏陛下、太皇太后:如下臣子内厉皇帝,下堵讥议,乃为国朝三纲紊乱,鼎折覆餗之兆也!便如金当多次上疏,请赐母南为诰命夫人,此等孝行却屡遭封禁。下命秺侯的诏书里,也只陈述日磾功勋。当名为以孙继祖事,自当为父祖立庙门。继父之庙,宜使国朝大夫为主祭事……”
此言一出,舆论哗然。太皇太后立身拂袖,怒指金钦笑骂道:“正因你过继于夷侯金常,方被徵调为大司马司直,直至侍中封侯位。今又欲弃大宗庙,反去孝敬你的私亲,大逆不道!犬马知恩,鸱枭无义,以禽兽报人者,也必来禽兽之报也!”
王莽见状也坐卧不住,便起身群揖一礼道:“此等悖论,闻所未闻。兹事下达公卿、大夫、博士、议郎,皆来议议侍中的高论,我四辅三公俯首听命。”
金钦本意为小皇帝开脱,拿正宗禄爵又事私亲,妄自菲薄,惹了众怒。一旁的甄邯早怒不可遏,便迅急出班揖禀道:“右将军臣邯谨奏陛下、太皇太后:今日臣务弹劾一人。金钦幸得通经术,超擢帷幄,重蒙厚恩,封袭爵号,却出此大逆不孝之论!前遭故定陶太后背本逆天,孝哀皇帝不获厥福,乃者吕宽、卫宝复造奸谋,至于返逆,咸伏厥辜。金钦却为父明祭祀,而不愿入夷侯常庙,进退异言颇惑众心,乱国大纲,污祖不孝,罪莫大焉!且诱秺侯上母南为太夫人,又弃大宗非人臣所宜,大不敬,应诣司空诏狱议罪!”
诤言一出,众臣附议。金钦一见大事不妙,自己反成了众矢之的,就突然惊骇倒地乌拉道:“臣子知罪!表兄救我——”王莽勾头怒目相向,狠甩袖袂叱喝道:“此僚不惜违逆天理,讥讽圣人,何有颜面苟活于世?”
此言一出,便有了定论。两位谒者遂奉命而出,正要领他归府谢罪,忽见金钦撅地而起,拨开甄邯就往外跑……待谒者小步慢赶撵上时,金钦已磕毙在丹墀阑前,脑浆迸裂,鲜血直冒,溅得阑干遍地都是……
东朝听报金钦已死,便双眸盈泪地遣人善后。哀叹之余,又对甄邯褒扬道:“右将军邯以纲纪国体,亡所阿私,忠孝尤著,益封千户!”甄邯赶忙撩袍下跪,叩头谢恩。
太皇太后又搭眼在殿堂上下睃了半晌,方对金钦的族侄金汤言道:“金常无后,忠直命苦,金汤可愿承夷侯嗣,起地封侯?”
侍中诸曹中郎将金汤听了此话惊喜万分,遂迅急出班,伏地领命,重重叩谢了太后的恩典。东朝倾前又谆谆念叨:“夷侯的香火可不能断了。今日将你过继于他,承其爵位,奉其宗庙,切莫再顾念私亲了。”金汤称喏,又喜极而泣……
甄丰与钟元班师长安,时已进入到数九寒天。地上都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霜雪,敷在坚硬的路面上,就像透亮的羊绒毯子,马蹄一滑还闪着星寒。
马宫早率了一帮重臣,在城东宣平门外列队迎候。朔风潇潇布寒意,虬枝摇落老鸹巢。冻得那些肥头大耳的朝官们,一个个的都缩着脖颈揣着手,身上裹得像端午的粽子,哧溜着鼻涕哈着雾,吝啬着揖礼互致寒暄。
待回宫复命入金銮殿东厢,便见王莽正亲煨炭火,将杯杯御酒都亲手奉上。众臣僚皆卸了身上佩剑及罩袍,长出口气,满堂去追嗅这醇香的酒雾……
俟众位列坐品了热酒,呲牙睨看少傅之时,甄丰却玄淡着脸子只字不提。有宫娥上前又续了一杯,方仰脖尽饮掷杯道:“听闻太后择了婚期,备礼已至安汉公家。”太仆王恽点头笑呵:“是呀是呀!天下兀,凤皇出。国朝大婚,与民同乐,只待乘舆亲迎了!”甄丰忙起身向王莽揖礼,“恭喜明公,贺喜明公!”
王莽见群僚都敬酒以贺,便起身抱拳群揖道:“臣妾万国,同喜同贺!”遂命人斟酒连饮了三卮,又扬手招呼大家道:“来来来,都坐都坐!”俟文武百官都跽坐了下来,王莽又扬袂施礼道:“吕宽一案牵涉之大,所罗之广,哀帝以来无出其右者。所幸三司奋勇勠力,挖痈剔骨,千里破巢,万里追凶,方保我万世基业稳如泰山。唯叹行间殃及无辜,君公、子都皆殒命矣……”
钟元听闻王莽这番低垂的弦音,便知自己惹下了祸端,疾脑袋一梗,伏于蒲前哭拜道:“大理正元有负君恩,车马未至,人已无端咀药于草堂……我等仓促罪无可恕,伏惟明公伐罪吊民!”
王莽仰面阖目盈泪,就这么默默垂悼了一阵,方掖袍前去扶他平身,道:“圣贤乘鹤,德泽犹存。既有当地官寺抚恤,公也不必太过忧心。君受命而为,瑕不掩瑜,功莫大焉!”钟元听后坐而泣道:“明公大恩,没齿难忘!然臣下尚有一事未明,心中惴惴难安哪!”“还有何事?”“敬武公主——”
一丝愁云遂飘入了眼帘,或聚或散,时隐时现……这宣帝的小女,元帝的胞妹,成帝的亲姑,箕子的姑祖,莫说此人炙手可烫,就连东朝也畏惧三分。
“有了!”甄丰见太傅也陷入了困顿,就张臂一喝献言道:“吕宽一案亲鞫薛况,特供出公主一行恶积祸盈。臣去寝宫走上一趟,俟太皇太后颁下旨意,就着那敬武自行了断罢!”
马宫听了摇首叹道:“少傅大人快言快语,抑不知东朝素来秉性?太皇太后谨小仁善,宁可折了自家胞弟,也不赐死那梁王刘立。况且敬武乃太后御妹,娇纵顽劣,宠溺不羁,倒不如来个先行后闻,疾风一过,万事随风,也省得一请二请不得始终!”
甄丰得了晦涩之语,便像金猫嗅到了咸鱼,直身拍腿大赞道:“妙哉妙哉!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大司徒果是那扛鼎之人也!”又转而向车骑大将军王舜询道:“太保大人,司徒之意乃先斩后奏,依您看来……此话何如哇?”
王舜听了不为所动,依旧捋须微眯道:“断无错字,有理有据,少傅倒是断得实诚……”引得那文武百官都颔首窃笑。
小雪陆陆续续下了多日,把贝阙珠宫都蒙了几层,沉甸甸的像床棉被,压得叫人几近窒息。檐下却倒插出一溜冰凌来,粗不楞蹬,虎头蛇尾的,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门脸倒是露了出来,青窗赭柱,花红柳绿的,方知此乃天子脚下。
街上行人也少得可怜。头上飘雪,脚下泥汤儿,若是无有要紧的事,半吊儿也不来趟这浑水。孰料于这冰雪窖里,东阙的宫门却“吱呀”洞开,且“得得”驶出驾轺车来。